“我想自己看。”姬玉朝他伸出手,“給我看。”
是命令的語氣,不是商量。
溫令儀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個語氣,他喉結動了動,緩緩將頭伸到她手邊,她的手落在他頭頂,指甲不可避免地觸碰到龍角,他心悸了一下,很快,扭曲的疼痛襲來,他皺起眉,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卻沒發出一聲痛呼。
姬玉緩緩扶住溫令儀有些顫抖的身體,她知道搜魂很痛苦,但這樣她才能百分百確認。
在溫令儀的魂魄裡,姬玉看見了當年的一切。
一直以來,她對五萬年前的事都隻有個模糊的概念,知道很慘烈,但不知道慘烈到了這種地步。
五萬年前的九重天比現在輝煌的多,仙族數量也比如今多,看著溫令儀記憶裡的仙界,雲霧繚繞靈力濃厚,上仙們一個個對溫令儀恭順妥帖,他的仙帝外公更是對他關愛有加,親自教導他帝王之道,他這樣的身份,得天獨厚的條件,簡直就是為了成為帝王才出生的。
溫令儀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溫室裡,對外界紛亂的了解隻有仙帝外公的描述,或是偶爾聽到彆人向仙帝稟報鳳族的消息。
鳳族的負隅頑抗,鳳族王君王後死前拉了多少人墊背,鳳族少君被抓回來關在哪裡,每日受什麼折磨,溫令儀雖然沒有下過什麼命令,但他全都知道。
他當然沒想過求情,他為什麼求情?鳳族是他成為仙帝後最大的隱患,他巴不得鳳族趕緊滅族,拿到鳳族至寶銷毀掉,這樣他登位後就可以穩坐寶座了。
後來鳳族的事接近尾聲,溫令儀第一次真的接觸到這件事——他隨父君去了一趟水牢,溫令儀的父君是龍族王君,他一直在前麵為他遮擋一切,哪怕到了水牢裡也是他在前他在後,溫令儀真的是從小到大都被保護的很好。
通過溫令儀那雙眼睛,姬玉看見了水牢的模樣,陰暗潮濕,黑漆漆的,她好像還能聞到濃濃的血腥味。
溫令儀似有些不適,拉住父君的袖子想走,但白發的龍族王君不許。
“你今後要做仙帝,要早日習慣這種場麵。”
王君對溫令儀說話甚是溫和,可轉而對牢裡的陸清嘉說話卻極為輕佻邪氣。
“清嘉少君又撐過了一日,真是可喜可賀。”高大的龍族王君隔著特製的水牢嘲弄道,“多撐一日便多為人族魔族造福一日,他們真該將你供起來好好感謝才是。”
站在父君身後的溫令儀這時終於去看陸清嘉了,姬玉也通過他的研究窺見了水牢裡的鳳凰。
他是少年模樣,半是原形半是人形,尾羽已經開始褪色,蒼白乾枯,也被摘得沒剩下什麼,光禿禿的,他手臂上都是刀子留下的傷口,一道一道被取血,切口密集得仿佛魚的鱗片。
溫令儀隻看了一眼就轉開了視線,姬玉聽見黑漆漆的水牢裡少年聲音顫卻堅定道:“你們最好彆讓我出去,否則我一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清嘉少君好誌向,可惜你不可能出去了,從龍族插手這件事開始就沒想過再給鳳族留任何活口,本君怎會給儀兒留下後顧之憂呢?等你最後的利用價值被榨乾,就該去陪你的父君母後了。”
王君的聲音無情而冷清,水牢裡傳出陸清嘉充滿恨意的賭咒,王君似乎聽不下去了,微微一抬手,水牢裡立刻響起少年慘烈的痛呼。
溫令儀這時又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姬玉險些無法繼續搜魂。
她的小鳳凰,那麼作精她都放不下去的小鳳凰,被龍的暗影包裹,渾身都在顫抖,渾身都在流血。
他發絲散亂打結,眉心鳳翎印記鮮紅得像要爆開,四肢都被特製的鐵鏈鎖著,早上剛服過龍血,根本沒力氣反抗,他大概太恨了,太痛苦了,竟流下血淚來。
姬玉的心像被人切開了,一半在替他痛,一半在替他恨,很快的,溫令儀拉了拉王君的衣袖,說了一句:“好難聞啊父君,我想回去了。”
陸清嘉流了那麼多血,鳳凰血會讓龍族不適,龍族王君很理解唯一的兒子,笑了一下說:“好,乖儀兒,父君帶你回去。”
他溫柔地抱起溫令儀離開,溫令儀趴在他肩膀上往回看,看見了陸清嘉恍惚迷離,有些羨慕又充滿嫉妒的眼神。
恍惚迷離是因為想起了他自己的父君母後,羨慕嫉妒是因為他再也找不回他們了。
被囚禁的鳳凰少年緩緩睜大了眼睛,血淚滿臉的他露出一個猙獰而絕望的笑,那個笑讓姬玉再也撐不下去,使勁甩開了溫令儀。
她真的看不下去了,她擔心再看下去會忍不住屠了整個仙界。
她最後放手之前看到的是溫令儀的父君讓人族拿了取血的器皿來,將陸清嘉流的血收集起來不要浪費。
那個時候溫令儀被父君抱著,嫌棄著陸清嘉的血難聞,而陸清嘉在暗無天日的牢裡被折磨。
姬玉喘息著瞪著溫令儀,雖然知道他沒有親自做過什麼,隻是知情的少年而已,可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還是忍不住對他出了手。
溫令儀一開始還會反抗,但很快他就不反抗了,任由姬玉將他打得撞毀了天柱,天將和仙族趕來保護他,都被他揮手趕走。
“你要殺就殺好了。”溫令儀冷聲道,“我也受夠了總是如此,我也想殺了陸清嘉替全族報仇,我與他的恩怨遲早要有個了斷,但如果是你來了斷,我便也認了。”
他閉上眼睛:“你動手吧。”
他好像真的視死如歸,姬玉冷聲道:“彆裝了。”
溫令儀麵目一頓,沒有睜開眼。
姬玉輕嗤一聲:“你這招以退為進用得著實僵硬了些,知道如今仙界不是我的對手,便想著用這種招數?”她冰冷道,“沒有必要,我也沒想要你的命。”
溫令儀猛地睜開眼,似乎很驚訝姬玉看了那麼多竟然還沒想要他的命。
“你畢竟沒有直接參與,隻是知情者而已,我不要你的命。”姬玉手中化出鳳凰火,一字一頓道,“但我要你體會一下,你嫌棄他血難聞時,他所受的痛苦。”
眾仙聞言立刻要來保護溫令儀,但溫令儀厲聲嗬斥道:“滾開!”
眾仙掙紮不已,難道他們要眼睜睜看著帝君受折磨嗎?
他們好像隻能眼睜睜看著了。
姬玉化出一道結界,他們進不去,溫令儀也不想出去。
鳳凰火灼燒著他每一寸皮膚,他目光始終定在姬玉身上,姬玉冷漠極了,看著他的眼神連過去都不如,過去還會有點喜怒,現在一點都沒有了。
姬玉想得很清楚,她若沒親眼見過也就算了,親眼見過陸清嘉在溫令儀麵前的遭遇後,她覺得自己哪怕對溫令儀有一個正眼,都是對陸清嘉的傷害。
“好好感受。”姬玉出了結界,手中化出從陸清嘉那裡拿的鳳皇弓,她來之前是跟他打了招呼的,他還在等她回去。
“我今日便用他的東西,讓所有欠了他的人還債。”
姬玉現在是真的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了。
以往殺人事後她都多少會有些不習慣,但今天她一點都沒有。
她眼都不眨地越過方才記下的幾個熟麵孔,都是成仙幾萬年的上仙了,他們心知肚明姬玉想什麼,奈何卻不是如今的姬玉的對手。
血和灰燼充斥在九霄宮外,九重天上一片狼藉,溫令儀在結界中遍體鱗傷,但他始終不曾將目光從姬玉身上挪開。
他看著她,眼神癡迷而痛苦。
等姬玉完成了一切,擦掉鳳皇弓上的血跡回到結界邊時,他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了。
即便如此,他好像也不及陸清嘉在水牢裡的萬分之一痛苦。
姬玉皺了皺眉,漠然地轉身就走,走遠之前她丟下一句話——
“從今往後,誰再來騷擾陸清嘉,我便殺了誰,包括你。”
溫令儀因為她這句話真正感受到了痛苦。
他跌倒在地,鳳凰火的灼燒不曾讓他痛苦,姬玉冷冰冰的一句話卻將他打入地獄。
他很清楚,他這條命雖然保住了,仙帝的寶座也能繼續坐下去,但那個姑娘,他再也沒可能得到了。
他曾經擁有過陸清嘉羨慕嫉妒的一切,如今陸清嘉全都奪回去了。
姬玉說過要他好好感受,溫令儀心說,你的目的達成了。
今日的感受,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姬玉離開九重天,沒有回凡界,而是去了雲頂陽宮。
陸清嘉正在那裡等她。
她一落下就看見了坐在台階上的雪衣公子,他起身朝她奔來,姬玉紅著眼睛等他,他見她滿身血汙和眼眶泛紅,陰鬱地問:“他傷了你?我殺了他——”
他立刻便要走,姬玉自後抱住了他的腰,緊緊抱著,力道之大,陸清嘉都有些窒息。
他以為她被欺負了,握住他腰間屬於她的手低聲安慰:“是我不好,讓玉兒受委屈了。”
“沒有。”姬玉哽咽道,“我沒受委屈。”
“那你……”
“是你受委屈了。”
以前姬玉不能明白陸清嘉為何鑽牛角尖,覺得哪怕是一本書,隻要他們認為一切真實就好了。
如今她覺得,未經他的苦,真的不該盲目勸他改變什麼。
他那樣辛苦,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卻得知一切都是一本書,是彆人戲劇性的安排,會有一時的苦悶和想不開也是應該的。
她畢竟沒有親身經曆過那般暗無天日的過去,如果她經曆過,可能比他更過分。
姬玉無聲落淚,陸清嘉背後的衣衫很快就濕了一片。
他唇瓣開合,但發不出聲音。
許久,為了安慰她,他強笑道:“我不委屈。”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真的不委屈。”
姬玉繞到他麵前,看著他略有些茫然的神色,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眼角。
“我把害了鳳族的上仙全殺了。”她說,“溫令儀看著你在牢裡受苦,我便也要他感受你的痛苦,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永遠活著,活著看你幸福過那時的他。”
陸清嘉怔怔地凝著姬玉,姬玉覺得眼前的青年似乎與搜魂中的少年重合了。
轉頭看看滿目瘡痍的雲頂陽宮,想到那搜魂之中的生靈塗炭,想到鳳族受到的欺騙和掣製,到最後他們甚至連自爆都不行。
他們失去了一切,隻因為優秀又仁慈。
姬玉深呼吸了一下,將臉埋進陸清嘉懷裡說:“我們回這裡住好不好?”
陸清嘉聲音很低:“回這裡?”
姬玉:“我想回這裡,想把這裡變成原來的樣子,我不會讓你孤單的。”她仰起頭認認真真道,“我們生一窩小鳳凰,讓他們再生更多的小鳳凰,遲早有一天這裡會變成原來的樣子,我想住在你真正的家,我不想這裡永遠是你心裡的一根刺。”
她捧住他的臉,雙眸專注:“我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但我會儘我所能。”
陸清嘉克製許久才沙啞地喚她:“玉兒。”
他抱住她,乘著近在咫尺的曜日輕聲道:“你的力量一點都不微薄,我現在心裡很甜。”
真的很甜。
如果一切苦難的儘頭是她,那一切苦就都變成了甜。
作者有話要說: 很狗血的一句話: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下一章小鳳凰要孵蛋了,有點期待又有點尷尬是怎麼回事,哈哈哈哈好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