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們畏懼刀劍,畏懼生死。
相思躺在床上,身子幾乎無法平躺,她全身都蒙著乾淨的白色的布,隻露出右下一片腹部。
這個看起來精神矍鑠的民間大夫抻開一張漿水硬布製成的筆簾,那筆簾裡,卻豎插著一把又一把精巧的銀刀,刀片鋥亮,師中仁叫人備上烈酒,燭燈,和熱水,然後拜了拜:“娘娘,草民開始了。”
相思服用了麻沸散,意識漸漸不清晰了。
她含混地應一聲,已經分不清自己發出的是什麼聲音了。
她動了動手指,模糊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後來想,大概想抓住那一線的生機。
可其實,開膛破腹,與死無異。
她從前是在邊關長大的,被開膛破腹的士兵,大多都逃不過一死,即便勉強有了生機,最後也都逃不開傷口潰爛,高熱,最後死去。
可她記得,是有活下來的,儘管她那短短的懵懂的少年時期,隻聽說過一個。
可一個,她也想賭一下。
她真的不甘心,也不想他因為她的死而真的做出些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不該這樣的。
可是死了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
她不敢去想,她躺在這裡,去搏那一線的生機,已經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氣。
李文翾再回來的時候,隻看到緊閉的門窗,殿外所有人無聲地跪下來。
徐衍低著頭,不敢看陛下:“娘娘請了師中仁師太夫,他說他曾經偶然看到過一本醫書,上麵闡述過類似的症狀,隻消破開腹部,取出致病的腐肉,再行縫合,便可痊愈。”
說完他便沉默了,此種救命的法子,便是整個太醫院,都沒人聽過。
可徐衍和李文翾都接觸過軍隊,和軍醫打過交道,軍中但凡傷口麵積太大,稍微處理不好就會潰瘍流膿,甚至不治而亡。
若生生剖開腹部,即便重新縫合好,怕是也……
晚霞那麼好,明明是個好天氣,大約是為了在他心上再剜一刀,倏忽打起了雷,然後起了風,頃刻間風雨一同砸下來,他似乎才清醒過來,大步走過去。
徐衍攔住他,“陛下,師太夫叮囑過,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若是稍有差池,娘娘性命便不保了。況且陛下天威,您在邊兒上,大夫會害怕的。”
李文翾一拳重重砸在門框上,鮮血瞬間滲出來,誰也不敢上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停了,雨也停了。
麻沸散的藥勁過去後,相思痛苦地呻-吟了幾句。
李文翾的拳頭捏緊,不管不顧衝進去。
卻不敢真的靠近,害怕驚擾,遠遠站在屏風後。
聽夏在跟前伺候,溫酒給娘娘再次送服了一次麻沸散,師太夫看起來十一分的謹慎,卻並不十分害怕,手也是穩的,他用一把圓肚的銀刀淋了烈酒,在酒燈上燒過,然後在娘娘的肚子上劃開一道手掌寬的口子。
屋裡安靜地隻能聽到銀刀不停撥動的聲音,其餘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幾個太醫站在師中仁後頭,歎為觀止,卻幫不上忙,隻得時刻盯著,謹防萬一。
到後來,麻沸散已經沒用,娘娘疼得失聲痛哭,兩手緊緊地抓住身邊的人,用力到幾乎掐斷床邊的柱子。
太醫怕她咬到舌頭,隻得給她嘴裡塞上乾淨的棉布。
到最後,竟是痛得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師中仁從娘娘的腹中取出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腐肉,用桑皮線把傷口縫合好,他用剪刀絞斷線尾之後,提起來的一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他抹了一把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啞然說了聲:“好了。”
他在娘娘床前點了一根十分粗壯的蠟燭,說:“等蠟燭燃儘,娘娘能醒過來,便算撿回了命。”
李文翾終於可以走近去看她,他顫抖著去觸摸她的臉頰,那張臉慘白,孱弱,明明那麼脆弱的一個人,卻堅強得讓他心碎。
“姌姌……”他不停地呢喃著,想要喚醒她,他害怕,害怕她太痛了,再也不願意醒過來了。
“陛下,娘娘需要休息,我們還是……出去吧!”幾個太醫一齊磕頭。
李文翾最終還是出去了,他覺得那裡喘不過來氣,他心臟已經快要爆裂開了。
疼痛,還有憤怒。
儘管他並不知道那憤怒來自哪裡。或許是對她自作主張的痛恨,或許是對她刻意支開自己的不滿,但他想,更多還是恨自己的無能。
他從前總想有一天能將她徹底納入羽翼之下,將她牢牢保護起來,誰也不能傷害到她分毫。
可最後發現,越是在意,越會發現命運的無常,和身不由己的無助。
生老病死,他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天快亮的時候,聽夏出來了,她把一張信箋遞給李文翾。
那是相思留給他的,她許是十分沒有力氣,連字跡都變得模糊黏連了——
阿兄親啟。
支開你並非不想和你共享悲痛,隻是害怕你會不同意,我總覺得我沒幾日可活了,便是身體撐得住,我的精神也撐不住了,日複一日的疼痛已消磨掉了我所有的意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死去。
可每次看到你,看到兩個孩子,甚至是元元和冉冉,我都覺得不甘心,想和你們在一起更久一些,我真的太怕痛了,怕到寧願去死,我也害怕刀子捅破我的肚子,害怕死得這麼不體麵,可我還是決心想再試一試。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就賭一賭,賭上蒼待我並沒有那麼苛刻,賭我們緣分不至於如此淺薄。
可阿兄,萬一,若萬一不幸,能不能看在我這樣努力求生的份兒上,也為了我一次,好好帶阿鯉和夭夭長大。
不要忘了我。
但也不要太惦記。
偶爾想起,就很好了。
相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