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漢元帝欲禦樓船,薛廣德請刎頸以血染車。何也?水火之險至危,非帝王所宜涉也!”
“今陛下欲乘船征萬裡之外,成山之難,猶在眼前,陛下此舉,雖惜失於遼東將士,卻是拋江東萬世之基於何地?”
選曹尚書陸瑁第三個出列:
“魏賊與國,壤地連接,一旦國家有隙,彼定會伺機而動。陛下之所以越海求馬,曲意於公孫淵,正是為了除眼前心腹之患。”
“而今欲親征遼東,乃是棄本求末,捐近治遠,忿以改規,激以動眾,猾虜聞之,恐欣然於心矣,此非大吳之計也!”
吳國重臣,接二連三地出列勸阻,與先前群臣勸說自已不要大張旗鼓派船隊前往遼東,成了鮮明對比。
孫權盛怒之下,雖知道群臣說得有理,但越發覺得臉無光,下不來台。
“然鼠子欺朕辱朕如此,朕若忍讓,豈非令天下人恥笑?”
陸瑁善揣人心,當下再次出列:
“陛下,夫兵革者,所以誅暴亂、威四夷也。今中夏暴亂未已,陛下反征遼東,實乃舍近治遠也。”
“昔趙佗叛逆,僭號稱帝,於時天下安定,百姓康阜,然漢文猶以遠征不易,告喻而已。今華夏凶桀未殄,未宜以淵為先。”
“願陛下抑威任計,暫寧六師,潛神藏誌,以為後圖,隻待陛下大事時捷,鼠子則不討自服。”
這番話,拿一代明君漢文帝做例子,又有讓孫權與漢文帝相比之意,終於讓孫權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口嗨之下,好不容易有人給了個台階,孫權自然就階下坡:
“朕之怒,不為已身,實為沒於遼東諸多將士耳!既欲誅淵,則先平中夏。聞魏賊新建合肥新城,征之正當其時……”
眾臣一聽皇帝不想打遼東了,想去打合肥,當下就鬆了一口氣。
打合肥好啊,隻要不是打遼東,那一切好說。
合肥臨近江邊,又有巢湖,打不過還可以隨時跑回來……
“陛下聖明!大吳欲北進中原,則必下合肥,征之正當其時。”
顧雍生怕孫權改變主意,連忙開口定了下來。
雖然合肥也不好打,但總比跨海去打遼東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以大吳現在的局勢,東、南兩麵皆是大海。
突破方向唯有西、北兩麵。
西邊是永安。
拋開蜀國是大吳的盟國不說,就算雙方仍是敵人,永安也是最不好打的。
要不然當年劉備兵敗夷陵,大將軍難道就不想趁機攻入蜀地?
若非蜀國內部有變,以蜀國現在的國力,大吳想要從永安攻進蜀地,怕是舉全國之力,亦難辦到。
更彆說永安的東北邊,還有一個魏賊布有重兵的襄陽。
若是舉兵攻永安,誰知道襄陽的魏賊會有什麼舉動?
反之,若是北進襄陽,誰能保證永安的蜀人沒有彆的想法?
這就是為什麼當年蜀人許以甘蔗之利,大吳亦不過是做個樣子,隨意打打襄陽便立刻撤軍的原因。
如果說天下是三足鼎立,那麼南郡永安襄陽,也是一個縮小版的三足鼎立。
所以說,永安不可攻,襄陽不可伐,大吳最好的突破口,正是在合肥。
這也是為什麼大吳年年都要征伐合肥的原因。
江東有些世家或許會滿足於割據江南之地。
但孫權怎麼說也是一位皇帝,他肯定不願意什麼也不做,就這麼活活困死在江南之地。
隻是大漢丞相看得很明白:
“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
這個現實,吳國不是說沒人看出來。
但看出來又怎麼樣?
孫大帝表示,既然你們蜀人都能突破祁山,憑什麼就說我“不能越江”呢?
我不服,合肥我肯定會打下來的!
如今得到了群臣的支持,孫大帝豪氣大發,道:
“吾屢攻合肥不下,可見魏賊此城確實緊固。如今賊人城固卻棄之,此可謂未攻而拔矣!”
“到時吾領大軍至城下,賊人定然心怯,豈有不破之理?”
於是建興十一年十二月,孫大帝再一次親領十萬大軍,向北進發。
雖然去年的時候,陸遜攻打廬江郡六安城功敗垂成,但也暴露了六安城、壽春城、合肥城之間的相互救援不易。
所以孫權有樣學樣,另派出衛將軍全琮,督五萬人馬攻打六安。
而他自領五萬,進軍合肥。
自居巢縣入巢湖,到達巢湖的北岸,正是逍遙津。
孫權立在船觀看,果見昔日臨湖而建的合肥舊城,已被摧毀。
城門早已被拆除,護城河也被填平。
唯有那布滿了各種傷痕的城牆仍在,不過險要之處也已經被故意拆除了許多,變得殘破。
很多地方已經完全像一道黃土的荒崗了,因為無人維護,乾枯的野草,枯萎的藤蔓,在城牆隨處可見。
看著昔日屢攻不下的堅城,此時竟是毫無防備地任由自已進出,孫權不由地生出一股感慨。
“陛下,大軍已在此處二十來日,要不要岸?”
有人低聲請示道。
“岸?”
孫權聞言,臉的神情就是一滯。
也不知怎麼的,他看向眼前的岸,似有一將,披甲持戟,大聲疾呼:“吾乃張遼張文遠是也!”
一邊帶頭登鋒陷陣。
他的身後,不過數百軍士,卻敢向十萬大軍的營壘發起衝鋒。
未至營壘,已有先軍迎將出去,卻被此將斬二將、殺數十人……
這是一場惡夢!
也正是此役之後,孫權知道,自已在心裡是真的怕了。
從此以後,即便是屢次領軍前來攻打合肥,他再沒有輕易踏岸邊一步。
但為了消除這個心中的夢魘,他又總是想著要親自領軍打下合肥。
隻是當魏人把合肥拱手相讓,吳軍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進入合肥城時,孫權又開始猶豫了。
或者說他突然發現,自已並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心底的夢魘。
聽到將軍提醒自已已經在這裡徘徊二十餘日,孫權臉皮一熱,咬著牙,執鞭對著合肥舊城喝道:
“登岸!”
身為帝王,若是不敢麵對心底的夢魘,又談何平天下?
今日,他不但要踏入合肥舊城,還要進攻下合肥新城!
得知孫權領著大軍棄船登岸,站在合肥新城的滿寵哈哈一笑:
“孫權得知我們遷移城址,便舉大軍而來,必定是欲求得一時之功。然逡廵二十餘日而不敢登岸者,怕不是心有懼意?”
“如今勉強岸炫耀武力,不過是顯示實力有餘,前來攻城之意未必堅定。更兼吳人善水戰,陸戰不足,敗之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