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留憾而棄世,誌即便有心,恐怕這輩子亦是難以替先父完成此願了。”
說著,他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所以,叔子能不能仔細與我說說,與明文叔父見麵,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
感覺?
繼心神被震麻之後,羊祜的臉皮也要抽搐得快麻木了。
每每回想起與馮某人的那一次見麵,羊祜心裡的鬱悶就多一分。
隻是麵對濟北王的請求,他又沒有辦法說出個不字。
畢竟再落魄的濟北王,那也是王。
而且從濟北王喊出那一聲“叔父”之後,羊祜的心裡,某個念頭就隱隱地一閃而過。
曹誌看到羊祜的臉色有些變幻不定,還道是自己最開始的時候得罪了他,所以對方不願意。
於是他又拱手行禮,賠罪道:
“前番誌粗疏狂放,不知禮儀,得罪了叔子,還望叔子恕罪。”
“先父遺願,誌一日不敢忘,誌雖不能親見明文叔父,但若是能在先父墓前,講講叔父之事,想來先父於黃壤之下,也能遣懷一二。”
言畢,又深深地躬身。
話說到這一步,羊祜自是再沒有理由拒絕:
“殿下赤孝之心,誠動天地,祜如何敢不從命?”
曹誌聞言,頓時大喜:
“誌謝過叔子,請,請,裡麵請!”
跟在濟北王後麵,邁步進入門內,但見前庭荒草叢生,枯枝敗葉落滿了院子,唯有一條小路,通向前方。
大約也知道眼前的情景頗是讓人覺得失禮,濟北王有些尷尬地解釋道:
“久年未有客,加上府上多是老弱病殘,唉,說出來也不怕叔子笑話,吾空頂了這麼個濟北王的名頭,這日子啊,過得怕是連普通人家都比不過。”
這個話不好接。
要說自在,那肯定是不自在。
畢竟大魏宗親製度就擺在那裡。
但要說過日子,那至少也能維持衣食無憂,比普通人家好多了。
“當啷!”
腳下踢著了什麼東西。
低頭一看,原來正是濟北王丟掉的那個酒壺。
壺身修長,乍一看,樣式頗是精巧,再加上表麵光滑潔白,讓羊祜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正是漢國特有的上等瓷壺。
名貴的很!
看看這滿院的荒草落葉,再看看靜靜地躺在荒草落葉裡的名貴瓷壺,甚至還散發著酒香。
一聞就知道是上等好酒啊!
羊祜的目光很平靜。
曹誌乾笑:
“叔子有所不知,我這府上,僚屬不少是賈豎之輩,彆的不會,獨獨會做些商販下流之事。”
“再加上先父生前,就曾派下人與明文叔父互送問候,故而吾沾了先父遺澤,在西邊有點門路,偶能換些美酒回來……”
羊祜:……
羊祜在濟北王府並沒有多呆,他僅僅是與濟北王說了與馮某人見麵的經過。
濟北王也沒有多問,同樣也僅僅是詢問了馮某人的模樣,以及把信件交給羊祜時的言行舉止。
但當從濟北王府出來後,羊祜原本有些憂慮的心情,非但沒有消散一些,反而是越發沉重起來。
臨走前,他回頭看看破敗落魄的濟北王府,而心裡,卻是浮現起院子裡的那個酒壺,還有在濟北王府上見到的漢國各類用具物件。
這破敗落魄的王府,打的不僅僅是濟北王的臉,打的更是大魏的臉。
武皇帝嫡孫,吃穿用度,不但皆以漢國所傳之物為榮,甚至還喊漢國賊首為“叔父”,甚至語氣裡頗為親近。
真可謂是世間莫大的諷刺。
注:原曆史上,曹誌不但主動投靠司馬氏,而且很有可能還為司馬炎的篡魏出謀劃策:
在司馬炎前往鄴城迎接常道鄉公曹奐登基,曹誌在夜裡拜見司馬炎,兩人從傍晚一直談到第二天天亮,談過話以後,司馬炎就對曹誌極為信任和看重
按理說,對於這種人,換成以前,羊祜與之多說半句都嫌多。
但此時,他卻是隻能發出一聲長長的沉重歎息。
不說濟北王府,這大魏上上下下,但凡有點渠道的人家,哪一個不是對漢國的那些獨有之物趨之若鶩?
至於與漢國之人交通……自己數月前,去長安乾什麼來著?
自己尚是如此,有何臉麵去說他人?
想到這裡,羊祜再次發出歎息。
懷著這樣的心情,羊祜離開了濟北國,回到泰山郡的家中,整日鬱鬱不樂。
其姊羊徽瑜聰敏而有才行,看到阿弟多日愁悶,常獨自一人歎息不已,不由關心問其原因。
羊祜於是把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跟羊徽瑜細說了一遍,然後歎息道:
“阿姊,我往長安,不能成家族之命;往濟北王府,不敢勸殿下之錯;憂大魏之積弊,卻不知如何救之;慮羊氏之未來,卻不知如何保之,故而心中愁苦,唉!”
誰料到羊徽瑜聽完,不但不有安慰他,反而是責備道:
“我們泰山羊氏,成為大族已有九世,曆代先人,靠的是德行與才器壯大家族,從來沒有聽說過是靠阿附他人而成。”
“你前往長安不成事,當反思自己德行才器有何不足,多加砥礪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自怨自艾。”
“觀今天下,漢強魏弱,強者君臣相得,日益強盛,弱者不思團結,反而爭權奪勢,吾雖婦人,亦知魏難存矣!”
不管是司馬氏也罷,曹爽也好,她都不看好,若不然,她為何會拒絕了司馬師的求親?
“你若欲存大誌,就當放眼天下,順天下大勢而動,而不是抱殘守缺,逆流而行。”
羊氏雖是在後漢時得以顯耀,但曹魏篡漢時,不照樣是順應天時?
若劉漢當真要三興,難道會因為世家子弟不願意勞役身體,就改變科舉考課之製嗎?
真到那時,反對科舉的家族,怕是就此沒落,乃至消亡也說不定。
漢國對豪右,可沒有手軟一說。
保一個不值得保的國家,是為愚。
而欲振興家族,就應該以家族為重,而不是以自己的喜惡為先。
“若是你不欲為漢效力,則當是保持現狀,既不仕魏,亦不仕漢,專心學問,少問世事。”
“如此,將來大亂,避世而居,以學問名聲作保身之道,不亦可乎?”
“想那馮明文,文有八鬥,武無敵手,難道會是睚眥必報的小人?會因為伱的一次拒絕,就故意針對我們羊氏?”
《蜀道難、《青梅竹馬、《漢道昌……
要麼仙人觀世,要麼情深逾海,要麼誌若鵬翼。
能寫出這些絕世文章的人,怎麼會是小人?
羊徽瑜的一番話,猶如洪鐘大呂,一下子震得羊祜的心神搖搖欲墜,幾近轟然倒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