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少女的時候,是在借宿人家外陰暗的地下室。
夕陽西下,千裡溝條件最好的人家,晚飯也不過是山菇炒白飯,但對於幾天沒吃好的宋闊來講,已然滿足。
酒足飯飽,齊晏和宋闊出來透個氣,剛邁出屋門,就遠遠看到這家的兒媳婦從廚房邁出來,手裡端著個破舊的餐盤。
她矮瘦的身形配合上凸起的小腹,懷胎五月,餐盤上兩份菜和湯的分量,像把她身形都壓得搖搖欲墜。
宋闊剛想上去幫忙,她腳下利索,一拐就出了門。
“哎,大姐。”他在後麵叫人,前麵早沒了人影。
兩人對望一眼,就跟在女人身後一道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麵撞上倆人,估計是下地回來的漢子,身上沾滿了土,邊走邊回頭看:
“那就是老餘家的媳婦啊,肚子那麼大了?”
“是啊,看樣子五六個月了吧。”
“這還讓做活?”
“還能怎麼辦,家裡一個傻子,一個瘸子,買來的媳婦更不敢放出來...”
“小聲點。”
兩人邊回頭看邊聊,一個沒注意,直直地撞上路邊走的齊晏,“哎,抱歉。”
齊晏抿唇搖頭,待人走過去,才拍了拍身上的土。
宋闊邊走邊疑惑著回頭,那倆扛鋤頭的人早走遠。
“晏哥,剛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沒有,這家裡還有個傻子呐,剛才吃飯時不就倆男的...”
“嗯。”
“他們說的是不是就是...”
“小聲點。”
遠遠地,兩人看到前麵大著肚子的人影停在了一處,她先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著像是不想人看見,而後才將餐盤放在一邊地上,人費力地撥弄開貼牆放著的大堆亂柴火。
齊晏拉著宋闊往路另一側走去,宋闊還在好奇地回頭,“晏哥,這大姐在乾啥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你拉我往這邊走乾啥?”
“等著。”
宋闊還在扒著頭往那邊看,索性有大樹擋住,他邊看邊回頭,“臥槽,她手裡的飯不見了,這不會是直接倒了吧?”
“其實我晚上壓根沒吃飽,以為鍋裡沒有了,又不好意思說,沒想到他們這麼浪費,這倒了多可惜啊...”
聽著宋闊不停地嘟囔,齊晏直接上去踢了一腳,“用用腦子。”
那明顯是給什麼人送飯的好麼?
等到這家兒媳婦終於端著餐盤離開,齊晏和宋闊才從大樹後走出來。
宋闊好奇心爆棚,幾步就湊過去撥開眼前靠著牆的半人高柴火,一個焊著鐵條、半沒入地下的窗戶就顯現出來。
鐵窗幾乎貼著地麵,像是關押囚犯的地下室。
宋闊疑惑地回頭跟身後齊晏對看一眼,而後蹲下身,眼睛湊過去。
二十平的空間裡,光線晦暗,湊到窗前,一股怪味撲鼻而來,他手扇了扇,眼睛眨了幾下、過了幾分鐘才勉強適應黑暗。
地下室裡擺著張木頭床,隱隱能看到兩團人影,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蜷縮在角落裡。
“這什麼情況?”他指著裡頭,扭頭看向齊晏。
“我哪知道?”齊晏皺眉,“你堵著,我看都看不見。”
宋闊扯動了下唇角。
身後齊大少爺還站著,置身亂柴火堆裡照樣玉樹臨風,一身襯衫牛仔褲穿的矜貴無比,宋闊想了想他一貫的樣子,指望他過來趴在這兒基本不可能的了。
他重新扭頭過去往裡看,這次眼睛適應了黑暗,漸漸能認出角落裡那團人影,好像是個妹子,而且,樣子還有點熟悉。
“哎?”宋闊擰著眉,嘴裡邊自言自語,“齊晏你來看看,這...這好像是咱們道上遇到的那個妹子啊。”
他邊說,邊衝著那團蜷縮在一起的影子勾勾手指,結果對方卻像受了驚訝,團成了更緊的一團。
宋闊嘴角抽動了下,他有這麼可怕嗎?如此想著,還不甘心地又揮動了下手臂,朝裡頭喊,“哎,妹子,咱們之前...”
話沒說完,屁股被人碰了下,宋闊一扭頭,看到齊晏正站在身後,此時小腿正踢在自己屁股上。
“臥槽,你怎麼連聲都不出的,你這會嚇死人的好不...”
“讓開,”齊晏瞥了眼又開始沒完沒了的人,手指指一邊。
宋闊癟癟嘴,身子認命地往旁邊挪了挪,但還蹲在窗口。
齊晏看了他一眼,沒再管,直接單膝跪地,身子探過去。
少年正是身材初成的時候,一八幾的頎長身形蜷縮在一方小窗前,顯得有些憋屈,他薄唇微張,深邃的眉眼望過去。很好看。
這三個字就是顧寧對齊晏的第一印象。
被關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不知道多少年,那個窗口曾探過來多少雙眼,不是渾濁的、就是麻木的,鑲嵌在一張張溝壑縱橫的臉上。
間或有黢黑的小臉張望過來,幾歲的頑童被家長教的,還會扔石子打她。
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好看。
齊晏被地下室蒙著的灰塵嗆到,咳嗽兩聲,也跟方才宋闊一樣拿手扇了扇,半晌才重新湊過來,指了指少女,“你過來。”
他想了想,重新開口,“我們見過,記得嗎?你撞上我差點摔倒。”
顧寧這才想起,她今天趁著二傻子送飯沒關門,偷跑出去後道上撞到了人。好像就是他。
少女被關太久,年齡又小,哪裡知道山村裡的人家彼此都相熟,自己根本跑不出去。
她當時想的,就隻有拚命逃,多一步是一步,於是直接從深坑穿過,然後逃到了大道上,撞到人也顧不上看。
齊晏看著她緩緩放下了抱著腿的手臂,眼睛不確定地看著他,半晌,身形動了動。
空間太過矮□□仄,少女想要靠近,隻能手腳並用地爬,一團蠕動的人影在齊晏麵前靠近,他看著這副場景,莫名心裡一陣不舒服。
就算是精神有問題,關在這麼個小地方,手腳都伸展不開,隻能低著頭蜷縮著,也太殘酷。
“哎,你看她胳膊上好像受傷了啊,都是紅印子。”
“臥槽,脖子上也是,胸口上也...”
宋闊還在旁邊嘰嘰喳喳,少女已然近身,這時候,齊晏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那是一張蒼白到有些病態的小臉。
不知道是不是營養不良,臉上幾乎沒什麼肉,使得一雙大眼更加奪目,鼻梁挺翹,嘴形小巧。
齊晏的第一反應是,她跟這家子人的長相,都不一樣。
這家裡人他們剛才在飯桌上幾乎都見了,清一色的塌鼻梁、肉鼻頭,眼睛不大,裡麵透著光。
“臥槽晏哥,大山裡出絕色啊,你覺不覺得這妹子,洗洗乾淨會像紀仁希啊。”
宋闊拚命拽著身旁齊晏衣袖開口,齊晏沒理會,宋闊也毫不在意,重新看回到少女身上。
紀仁希是萬娛新推出的少女偶像,選秀出道風頭正勁、一時無兩,自然不會真出現在這荒山野嶺。
而麵前四周破敗的壞境,地下室陰暗潮濕的空氣,奇怪的味道,和容貌清麗的少女產生了奇怪的碰撞,讓人心間隱隱有點激動。
兩人相對無言,少女纖細修長的手指已握上鐵窗柵欄,她蒼白的唇瓣翕動,眼睛直直看向齊晏,“救救我。”嗓音沙啞。
齊晏挑眉,原來不是個啞巴。
少女看他沒絲毫反應,可能有點著急,手一伸就要觸上他衣角。
但在將將碰上前,手下動作生生頓住,而後怯生生地,把指尖又縮了回去,嘴裡又重複了一遍,“救救我”。
她一雙鹿眼裡含著水霧,像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幼崽般祈求。
齊晏眼神一錯,落在她費勁扒著鐵窗柵欄的手臂上,那上麵交錯著紅痕,有的結了痂、有的,還泛著血。
“嗯~”胳膊被一把握住,顧寧驚地下意識想後退掙脫。
奈何男女之間力量懸殊,齊晏握緊她瘦削的手臂,迫她身體靠過來,然後另一隻手伸過去,直接將她衣袖擼了上去。
旁邊宋闊倒抽了口涼氣,少女白皙的手臂上,縱橫交錯著一條條紅痕,斑斕可怖,讓人不由心間一緊。
少女這時候已然知道意思,她鼻頭抽動了下,手默默地伸向領口,齊晏未來得及阻止,最上麵的幾顆扣子解開,白皙胸口上斑駁的紅痕就撞入他們眼中。
到底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兩人皆下示意錯開眼,齊晏嗓音喑啞,“把衣服穿好。”
他看不見的地方,女孩兒一陣著急地窸窸窣窣,扣子都扣歪了,齊晏刻意不去看,心裡思考著麵前到底是什麼情況。
略頓了下,他問:“你怎麼被關到這裡的?”
女孩兒茫然地搖搖頭,她有記憶的時候,就在這裡了。
“剛才給你送飯的,你認識嗎?”少女依然是茫然地點頭又搖頭,嘴唇動了動。
床那頭睡著的人起了點動靜,少女聽到,登時像隻受驚的兔子,騰地往齊晏方向靠去,手指尖就滑過他的臉。
她臉上又浮現出那種類似小動物受傷的神情,手拚命扣住窗上鐵條,“帶我出去吧,求你。”
她半晌又像想起什麼,嘴唇張了張,學著二傻子每次見大牛時候的口型,衝著齊晏張了張口,一聲低低的“哥哥”就懵懂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