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果果抬起頭,人在笑,眼裡卻滿是淚:“所以你活著,我也活著,咱們都特彆幸運,對不對?”
徐勇義默了會兒,手輕輕搭上王果果的手。
她的手並不細致,長時間油水浸泡過的,很粗糙,翻開掌心,是密密麻麻的粗繭,當然,曾經她的手也不細,有一回徐勇義被兩隻野豬圍攻,她提著刀跳上野豬的背,一刀劈開豬的大動脈,血往天上衝。
那時徐勇義隻記得,她抓過他的手,掌心的粗繭磨的他的掌心發癢。
徐勇義欲要收手,但王果果卻反手攥上了他的手,一個塑膠質的東西滑進了徐勇義的手裡,他手顫了一下,緩緩一捏,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男人低頭,就見女人正屏息望著他,一臉忐忑,就好像生怕他會拒絕自己似的。
當然,都這把年齡了,沒什麼可害臊的。
徐勇義捏緊那東西,把女人擁入懷中。
要是他們還年青,該多好啊,可以試探彼此的心意,可以用情詩,用熱烈的歡笑,遊戲和舞蹈來表達彼此的愛意,渡過在一起的時光,可當人們進入黃昏暮年,各自的家庭是沉重的枷鎖,日子一天少比一天,跨過流言蜚語,跨過各種彆有心思的揣摩,再跨過彼此間的家庭,擁抱彼此就算無比的幸甚了。
……
轉眼熄燈號吹起,床頭悉祟,徐勇義坐了起來:“阿眯,你今晚不回吧?”
王果果正在穿衣服:“必須回。蜜蜜夜裡愛踢被子,我得去給她蓋被窩。”
“這趟去廣州軍區的是我的部下,他們明天出發,我是周二,周二之前我都在。”徐勇義猶豫了會兒,試探說:“要不周一咱們就去撤證,回來再擺酒?”
王果果穿好鞋子,已經走到門口了,默了會兒,說:“再說吧。”
“我送你?”徐勇義還沒趕出來,王果果已經進電梯了,她說:“天冷,你快回去吧,我不用你送,我會自己走。”
出家屬院的時候保安在敬禮,王果果越走越快,兩隻拳頭攥的緊緊的。
她今天特彆開心,她這一生,今天是最開心的一天。
但從明天開始她就不打算開心了。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結婚,因為當人到她這個年齡,想要再婚,最大的阻力不來自彼此,而來自各自的家庭。
也不知道徐鑫是怎麼找到韓峰和蘇紅的,但等他們來了,上報紙接受采訪了,當師級家屬院的人在報紙是看到他們,會怎麼笑話徐勇義,又會怎麼排暄她?
而韓峰,王果果原來攢了足足五千塊,趁著她失明,他全悶了,一分不剩。
上回她要上首都的時候,家裡還留了好多臘肉,鹹菜,剁辣椒、糟辣椒、乾辣椒,林林種種,韓峰要願意經營,日子會是鎮上過得最好的。
可他居然自稱因為窮而要出門打工,還要讓報紙追蹤報道。
他是窮嗎,他不是,他是懶,而懶病,無藥可醫。
回頭再看一眼師級家屬樓,王果果深吸一口氣,男人還是曾經那個斯文,年青,永遠有耐心的徐乾部,但阿眯變成了王果果,她潑辣,她野蠻,她凶悍,她有一個能令她無比驕傲的兒子,可她還有一個敗家子,孽障,枷鎖。
現在她準備好了,要當著記者的麵把不孝子韓峰打回桂花鎮!
但她不能跟徐勇義結婚,她在任何人麵前可以不要臉。
但曾經的阿眯,即使到死的那一刻,在徐乾部麵前也是要臉,要尊嚴的。
第二天是周六,因為廠家一直在催,讓陳玉鳳早點付款,好生產貼好標簽的,大批量的罐頭瓶,陳玉鳳今天騎著三輪車,冒著嗖嗖的寒風,又多跑了兩家市場。
不像大青山批發市場是老客戶,老相識,好說話。
彆的市場陳玉鳳沒去過,有些人看陳玉鳳人客氣,好說話,願意留幾瓶,但大多數人家連要都不要,畢竟她那罐頭瓶兒上連個打印的標簽都沒有,隻用毛筆寫幾個字兒,一看就不是啥正經廠子出來的產品。
這可就麻煩了,要沒有大批量的訂單,陳玉鳳就做不起正規包裝。
而產品沒有好的包裝,又如何能賣得更好?
話說今天大娃和二娃的飯錢是馬琳親自帶來的,從此就算定下了。
隻要張鬆濤不開火做飯,倆娃就在酒樓定飯吃。
甜甜是跳舞,蜜蜜是跆拳道,一氣下來都餓的肚子咕咕叫。
而今天因為是周末,大家要一起吃飯,王果果還真炒了五個菜。
蜜蜜向來熊,看見油壺倒了都會跳腳走,家務更是一把都不乾,但今天居然守在灶台旁,要當小服務員,要幫忙端菜。
奶奶剛剛炸好爆漿豆腐,正準備往上淋酸辣醬,蜜蜜接過勺子說:“奶奶,我來吧。”
“少澆點蘸水,咱的小客人怕辣,你要想吃辣,我在蘑菇裡給你多加點辣椒。”王果果說著,把焯好水的蘑菇倒進鍋裡被煸的焦黃油亮的五花肉中,打開調料壇,舀了半勺糍粑辣椒加了進去,鍋上火,翻得兩翻,紅油四溢,辣香撲鼻。
“吃吧,這個可香啦。”把爆漿豆腐端上桌,蜜蜜先挑一塊:“唔,好香!”
二娃和哥哥對視一眼,五個菜,韓蜜親自做服務,不就是現在嗎?
他們是軍區小學二年級最幸運的男生。
但挾起一塊爆漿豆腐,一口下去,大娃差點哭出聲,太太太辣了!
二娃不敢試辣椒,他最愛的是那道素耙菜,豆角和土豆條隻用清水煮的軟軟的,素菜而已,甜津津的,二娃想不通,它分明沒加任何調料,咋就那麼香呢。
這孩子太瘦,據張鬆濤說是因為特彆挑食,啥飯都不肯好好吃的原因。
可他連著在甜蜜酒樓吃了兩頓,頓頓都是滿滿兩碗米飯。
吃完飯,陳玉鳳正望著自己三輪車上的油辣椒發呆,二娃突然問:“阿姨,你是不是想把油辣椒賣出去?”
“對呀,但是賣的很慢。”陳玉鳳說。
“你要不去批發市場後麵的汽車站問一問呢,汽車站的司機們出門就會住在車上,他們要帶吃的,總喜歡帶放很長時間都不會壞掉的食物,我覺得他們會喜歡油辣椒的,因為它既有油,還有肉,還有辣椒,還易保存。”二娃說。
陳玉鳳拍了一把腦袋,城裡人吃油辣椒,隻是拿它當佐料。
但那些貨車司機們天南海北的跑,經常十天半月住在車上,他們可以帶米和掛麵半路來煮,但他們沒法帶蔬菜,所以經常吃白水煮麵。
他們才該是她油辣椒的主要客戶群體。
大青山批發市場後麵的汽車站是個物流集散地,好幾千大車司機每天來來往往的,她把油辣椒送過去,他們就會幫她把它帶到全國各地!
“小家夥,你倒挺聰明,怎麼想到讓我去汽車站的?”陳玉鳳問。
二娃倒不覺得自己聰明,隻說:“我見過他們吃飯,總是吃白水麵,或者鹹菜拌米飯,我覺得他們會喜歡你的油辣椒。”
陳玉鳳記得書裡說過,這小家夥將來會是個金融方麵的大佬。
金融是啥陳玉鳳不懂,大佬應該是大老板的意思,不過她疑惑的是這小家夥很有自己的眼光,齊彩鈴服裝賣不出去,為啥不找他想想辦法呢。
她於是說:“二娃,你齊阿姨的衣服,你有沒有想過她該去哪兒賣呢?”
二娃咬了咬唇說:“她的衣服質量不好,在王府井不太好賣的,應該去大青山批發市場,批發市場裡的人不看質量,喜歡便宜東西,可她不會聽我說的呀。”
“為什麼呀?”陳玉鳳問。
二娃眨巴著眼睛說:“因為她說我是小孩子,隻要記得長大了聽她的話,孝順她,愛她,給她養老就行,大人的事不要小孩子管,我要多說,她就會跟我爸爸說我不聽話。”孩子默了會兒,又說:“那樣,我爸爸就會罵我的。”
人撫養孩子,總是抱著期望的,希望孩子能在長大後孝順,報恩,養老。
可撫養是需要投入心血的,像周雅芳,即使心裡再不情願,手上的活兒一絲不落,但凡她在,就從不肯叫陳玉鳳洗一隻碗,一件衣服。
這樣,即使是親情綁架,陳玉鳳也願意被她綁架,也願意孝順她一輩子。
但齊彩鈴不願意聽孩子多說一句,還動不動在人親爹麵前說孩子不聽話,搞的孩子親爹總訓兒子,孩子表麵順她,但心裡不愛她,長大後又怎麼會孝順她?
她還是穿越的,還早知道這倆孩子將來要成大佬。
衣服買了,媽也當了,為啥就不肯耐心聽孩子說幾句話呢?
“休息會兒就寫作業吧,我給你們擺桌子。”陳玉鳳說。
這時大娃從前廳撲了出來,滿麵通紅,滿嘴哈氣,甜甜捧了杯水在給他灌,幫他搧氣,蜜蜜則在後麵笑的特彆囂張,張牙舞爪。
陳玉鳳堵住頑皮的小閨女問:“你又在乾嘛?”
“我給張朝民一杯水,是從泡朝天椒的壇子裡舀的,他喝了喲。”蜜蜜說。
怪不得大娃滿臉通紅,泡尖椒的水,那辣誰能受得了,這回陳玉鳳賞了蜜蜜一頓竹筍炒肉,而張大娃則押著蜜蜜多寫了五頁字!
陳玉鳳盯大娃,大娃盯蜜蜜,蜜蜜咬牙,奮筆疾書,這回的dtnl一個是一個,幾個字母寫的蒼勁有力,就仿佛那每一個都是張朝民,正在被她狠狠□□。
而就在這時,機關食堂那邊有人喊:“甜蜜酒樓的王果果,你兒子來電話啦。”
王果果一聽就知道是韓峰倆口子來了,摘了圍裙就準備要走。
出門時還拎了一隻煎餃子用的平底鍋。
陳玉鳳忙把她攔住了,說:“媽,是我大哥來了吧,你甭急,我去會他。”
王果果也在推陳玉鳳:“你大概還不清楚情況,他們是被記者請來的,說是進城打工的鄉下人,還要接受追蹤報道!”
陳玉鳳畢竟年青,力氣大,一把就把王果果搡回門裡了,她說:“媽,這是城裡,城裡人不興吵架,他們不就是想打工嘛,隻要他們不怕辛苦,就讓他們打呀,再說了,咱不也是進城打工的鄉下人,正好,也讓報社采訪采訪我們,咱也出個名,多好?”
徐鑫要采訪韓峰兩口子,為什麼不也采訪她一下呢。
她這個打工妹,可比韓峰兩口子典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