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魂魄與檀香(四)(1 / 2)

流月宮。

圓形窗上豎格柵的一排細密的影子落在桌麵上,光移影動, 流動的雲霧在窗台映出帶著靛色的變幻暖光。

香霧斜升, 馥鬱的煙氣沾染了天子繡著金線的黑袍。年輕的天子輕輕向後靠了靠,對濃鬱的熏香暗皺眉頭。

趙太妃以手撐著額頭假寐, 尾指套著尖尖的護甲, 指縫間隱約露出深而長的眼角紋。

“母妃……”

“皇兒。”趙太妃眼睛也沒睜,仍然保持著那個疲倦的姿勢, “你紆尊降貴到母妃這裡來, 不就是為了要走那個丫頭嗎?”

年輕的天子讓這話一梗, 頓了頓才道:“母妃知道佩雲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邊,最是老實謹慎……”

趙太妃冷笑一聲, 抬起眼, 帶著嘲諷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兒, 人是會變的。”

天子一怔,明顯感受到母親的態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貪圖名利、嬌氣跋扈, 但是對他這個兒子, 總懷著一種打心眼裡的熱忱,她期盼著他的到來, 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 給他大把他並不需要的關懷, 每當他要離開, 她眼裡會流露出失落和不舍。

現在, 這個被他牢牢握在手裡的深宮女人, 轉眼間變成一個冷靜的陌生人,他反而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慌亂。

“母妃想必是對此事有些誤會。”他歎息一聲,“是朕讓佩雲盯著帝姬,一日三餐、遊玩進學,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彙報,與她交換信息的那個太監,不過是個傳話筒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願地承認:“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麼可能漠不關心?她自小不與朕親近,朕也拉不下臉來找她,隻好以這樣的方式,承擔一個兄長的責任……”

趙太妃盯著桌麵不語,眼中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是朕將蘇佩雲送進鳳陽宮,因為朕覺得她妥帖細心,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讓她照顧教導帝姬,想必對淞敏有益。”

“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趙太妃陡然一僵,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覺得,我這個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沒辦法對女兒言傳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著趙太妃布滿血絲的眼睛,明白他們無法交流,便頹然放棄了。

母子二人沉默許久,氣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開口:“母妃心裡一直有怨,是怨兒子沒有讓母妃做太後?”

趙太妃嘴角噙著一絲無謂的冷笑。

天子徑自耐心地繼續:“您對我有生養之恩,可是一國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無可指摘。”

這話言有所指,說得十分強硬,戳了趙太妃痛腳。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顫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緊了不放!你認定我有錯,我在你麵前就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都是為了誰?你說!”

天子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朕在先皇後處,吃喝不愁,被照顧得很好,母妃有什麼可擔心的?爭名逐利,草菅人命,難道也是為了朕?”

“她照顧你很好?”趙太妃的眼淚簌簌而下,她的手揪著胸口的衣服,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我不好!我自己的兒子不跟我親,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進學……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兒子,你究竟懂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

天子在這份盛怒麵前尷尬地沉默了。

他習慣了殺伐決斷,毫不拖泥帶水的節奏,在女人積壓已久的小愛與怨懟中,感到更加無所適從。

十年,足以讓最親密的骨血變得陌生。

爆發過後的場景是無言而醜陋的,趙太妃的眼淚如同小溪,衝花了濃重的脂粉。出閣前坐著七香車、萬人仰望的趙小姐,萬裡挑一的尊貴美豔,最終也不過是深宮中一個捆綁親情的老邁母親。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開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對誰說。她的聲音低啞,像是老舊的紡車:“你知道嗎?你舅舅死時,拉著我的手,以慕氏玉牌為交換,流著淚請我將他的孩子接回來。我那時十分詫異,想他半生輝煌,娶了如花美眷,兒女雙全,臨了卻還惦記著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蒼涼地笑了,“我現在明白了,這是詛咒,我們趙家人早年不擇手段,拿孩子換虛名,到頭來都是要還的。”

天子心內暗暗疑惑。

母親突然地提起了舅舅,過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與皇室不親,死得也並非大張旗鼓,幾乎是早就被眾人忘卻。

他聽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時間有限,他此行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要緩和與趙太妃的關係,讓她鬆口放佩雲出來,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計劃之內。

他從袖中掏出個檀木盒子,輕輕地放在了桌上,睨著趙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軟:“孩兒此行不是來傷母妃的心的,這麼多年,孩兒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帶了禮物來,請求母親原諒。”

趙太妃懨懨地拿起來,掀開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頭頂,麵孔刷地雪白,手也顫抖起來,許久,才道:“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