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轎看著破舊, 坐上去卻意外舒適, 隻是小鬼抬轎不太穩當, 顛得妙妙幾乎有些困了。
她堅持將簾子撩開一個角, 看著飛速向後掠去的夜色。雖然她不識路,但死記住路還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著急……”老頭一路飄在轎子旁邊,非常貼心地幫她放下了簾子, “我們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轎子裡傳來一聲冷笑:“找什麼柳公子?”妙妙接著道,“我們難道不是去完成儀式的嗎?”
老頭愣了一下, 腦子有點蒙, 反應了半晌, 陪笑:“呃……是是是, 殿下說得是。”
禁不住往轎子裡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連這也知道……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 敲了敲軟墊扶手:“快一些,本宮還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歸位了呢!”
十年前端陽沒完成的儀式, 陶熒就是化成怨靈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長安城副本的結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陽弄進幻境來, 華麗麗地完成對皇家的報複。
本來他是想親自來見證這個曆史性時刻的, 隻可惜慕瑤比想象中難纏,打亂了他的陣腳,拖住了他。
這邊的事情, 隻好先交給手下的教眾。
轎子有規律地顛著, 一陣濃重的倦意襲來, 即使妙妙心裡清楚,怨靈這邊的轎子經常有詐,還是沒忍住,在昏暗暗的轎子裡睡了過去。
*
輕微的喘息聲。
興善寺大殿燃著幽幽燭火,兩側的地麵上分列著色彩豔麗的魔化“歡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纏動,有的已經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狽不堪。
九玄收妖塔鎮在高高的大殿橫梁之上,飛速旋轉著,發出一陣呼嘯聲,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氣都乾燥起來,不斷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被寶塔吸入肺腑,隱約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著的怨靈之血,全部變成風乾的紅蠟——整座大殿中都是怨靈,已經沒有活人的存在。
沒有確認慕瑤安全,他已經破平生大例。經過一個時辰無休止的殺戮,他立在供桌旁邊,任由九玄收妖塔大開殺戒,仰頭看著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領。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柳拂衣……”一個恍恍惚惚的聲音傳來,黑影虛虛地凝出一個人形,站定在他背後,因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傷,他的臉隻剩下一半,顯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靈鬼之事當屬陰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柳拂衣轉過身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靈伸出一隻手臂,似乎是指著他的鼻尖,“此事一開始,本是我與趙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乾涉,我隻好……”
他邪邪笑起來,那笑聲宛如金屬摩擦,讓人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柳拂衣平靜地睨著他:“你與趙太妃,有什麼深仇大恨?”
“恨……恨極了……”那黑影飛速地繞過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頭看著佛祖慈悲的眉眼,“趙氏高門貴女,飛揚跋扈,在家為掌上明珠,入宮即為天子寵妃,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一聲令下……”他頓了頓,“多少顯貴趨之若鶩,層層壓榨,哪管路有凍死骨。”
這個停頓之間,似乎略過了很多話語。柳拂衣皺了皺眉。
“你曾經是趙太妃的屬下?”他有些疑惑,“據我所知,陶氏居長安郊外,都是手藝人。”
“你說得對。”黑影又怪笑了起來,“陶氏一族,從未出過顯貴,皆為平民,十裡八鄉遠近聞名的手藝人。”
柳拂衣目露嘲諷:“即是如此,那你為何欺騙趙太妃,說自己來自天竺婆羅門?”
“柳方士猜猜我們陶氏是靠什麼手藝吃飯的?”那黑影不答反問,語氣更加諷刺。
“製陶,製蠟,木工。”小門小戶的手藝,隻求溫飽,雜七雜八,什麼都做。
“你錯了。”怨靈幽幽道,“是製香。”
他從供桌前閃著詭豔紅光的燭火前走過,“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長製香,這本來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手藝,可自從丈夫死後,製香就變成了陶虞氏養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裡已經電光火石地有了猜測:“陶虞氏是你什麼人?”
怨靈並未作答,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許久才道:“陶虞氏製香,隻是為了溫飽,養活一家老小,她過自己的日子,誰也沒有招惹。”
柳拂衣看著他,點頭:“誰也沒有招惹。”
“可是趙沁茹,就因為她是高門貴女、天子寵妃,她要信佛,舉國上下都必須心懷虔誠,這是什麼道理?”怨靈的聲音驟然拔高,“一年一大參拜,達官顯貴,肆意搜刮,不顧民怨沸騰……陶虞氏隻因為會製香,隻因為製的香最好最優,就必須不眠不休趕製三天慶典特製香篆,還要說是承了貴人的恩……你說,這又是什麼道理?”
柳拂衣頓了頓,答道:“或許趙太妃給了足夠的賞錢,隻是貪官汙吏層層盤剝,百姓疾苦……”
“給了賞又如何?”陶熒猛地打斷,半轉過身來,死死盯著柳拂衣,“我們陶氏小門小戶,從不敢攀此等恩澤,隻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