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蜜柚(二)(2 / 2)

他抬起臉來,臉上是破碎的笑:“我告訴阿姐,我可堪依靠,比柳拂衣強得多。我們從此以後,還做姐弟。”

“不過是報仇而已,阿姐若是想要殺‘她’,我自有辦法。天下良人無數,阿姐隨意去挑,何必仰仗一個柳拂衣……”

她嘴唇顫動半晌,猛地搖搖頭,終於發出了聲音:“不可能。”

嚴詞拒絕,猶如一刀而下的斬首,判定了他的結局。

“不可能?”少年冷笑一聲,頓了半晌,似乎才將彌散的神智一點點拉回來,“不可能放棄柳拂衣,還是……”

他袖中的手指已經在微微顫抖,麵上卻維持著帶著壓迫意味的笑意:“我不配待在慕家,做你弟弟了?”

慕瑤臉色鐵青,倒退幾步,巨大的慌亂中,摸到了袖中匕首,悄悄握在了手上,內心這才略微鎮定下來。

“阿聲,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眼前最熟悉不過的臉,竟然綻出一個十分生硬的微笑,刻意放柔的語氣裡,掩藏不住尾音裡的一絲慌亂。

慕聲的步子陡然僵住,如同被人兜頭蓋臉地澆了一盆冰水。

他情願阿姐能一巴掌上來,打他罵他,像往常一樣訓斥他,好讓他知道,他還是她的家人,還是她的弟弟。

——決不是像現在這樣,她衝他假意笑著,像是手無寸鐵的獵人,機智地同野獸周旋。

多麼隨機應變的敵對。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發顫的袖口上,隱約露出了匕首刀刃的輪廓。

夜色如此漆黑,仿佛漫山遍野的雪花席卷而來,化作無數冰棱刺進他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穴位。

——原來,阿姐也和那些人一樣,怕他的真麵目。

隻是勢單力薄,暫且不敢撕破臉皮,隻好用一點假意配合,先穩住他。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慢慢裂開了。

那一點僅剩的自尊,嘩啦一聲,破碎得無法撿拾。

他緘默了許久,抽回腳步,轉過身去,仿佛世界都在此刻翻轉掉頭,從此白天也成黑夜,他一步一步,在走不完的黑夜裡打轉。

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阿姐……也早點休息吧。”

*

“你的本質……表裡不一,蛇蠍心腸。”

“反正和柳大哥慕姐姐不是一路人。他們能為蒼生死,為大義生,你能嗎?”

“你和慕姐姐不合適呀,不會有人理解你的,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淩妙妙房間的,隻記得自己像困於沙漠中的瀕死旅人,憑本能奔向虛幻綠洲。

從前她是瑰麗鮮活的彼岸,一點點引誘他的注意力,現在他已是斷線風箏,離群孤雁,要是沒有彼岸星火,就隻能是迷失浪裡的航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你從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隻有她的關懷……是不是她恰好填了這份空缺,是不是你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如果養著小老虎,隻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占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清冷的月光打在走廊上,他腦中循環往複,一句一句,都是她曾說過的話。

隻是,她怎麼可以如此一針見血……字字珠璣,句句讖言?

*

門猛地被推開,帶著桌上燭光呼啦搖曳了一下,滿室破碎光暈。

淩妙妙放下書,滿臉詫異地站起來:“你走錯啦,隔壁才是你房間……”

話語頓止,因為她發現慕聲的臉色難看至極,整個人像幽魂一樣,飄到了她麵前,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少年,竟然……在微不可察地發抖。

她怔了怔,遊神一想,今天他待在慕瑤那裡,似乎比往常時間更長,難道……

她張口結舌:“你……你……你去表白了?”

“我沒有。”他許久才道,眸中沒有焦距,像是冬天裡被凍木了的旅人,反應慢了半拍。

“沒有……什麼意思?”淩妙妙讓他弄糊塗了。

他的嘴唇都在顫:“沒有就是沒有。”

可是看這模樣,他肯定已經去了,決裂已經發生,馬上就是黑化的關鍵時刻。她顧不得在乎黑蓮花走錯房間的事情了,飛快地收拾書和筆,輕手輕腳地往出溜:“那我不打擾你了,你一個人靜靜吧……”

衣服卻驟然被人從背後拉住。

“……你去哪裡?”他的聲音很低,似乎疲憊至極。

淩妙妙讓他揪著,手裡抱著書,背對他眨巴著眼睛,“我……我去你房間睡呀。”

奇怪了,一般人失戀被拒,難道不想自己待著靜一靜嗎?

“……”他緘默著,半天沒能說出挽留的話,隻死死拉著她的衣擺不放開。

他在一片混沌中感知到,若是讓她走了,他可能即刻便墜毀。

淩妙妙頓了頓:“好……好,我不走。”

他這才放開手。妙妙安頓慕聲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趴在桌上,小心地睨著他:“喝點水吧。”

他不動,她將他兩手拉起來放在杯盞上,隨即不容拒絕地攏住他的雙手,強迫他感受杯子的溫度。

二人的手交疊了片刻,前後都是暖的,慕聲垂下纖長睫毛,顫著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溫熱的,順著他的喉嚨,直達肺腑。

他回暖過來。

淩妙妙已經溜過到床邊,彎著腰鋪床了,她用手拍打展平被褥,半回過頭:“要不……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好不好?”

他頷首,任憑淩妙妙拉著他,將他安頓在她的床上。

淩妙妙趴在床邊,隔著被子拍拍他,眼眸晶亮:“什麼也彆想了,睡吧,我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