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她的手慢慢從頭上放了下來。
“我也要給爹爹寫信。”她微一抿唇,從筆架上取了筆,就著他剛才研好的墨和鋪好的紙,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慕聲低頭一瞧,她寫得飛快,反反複複隻有兩句話: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
他心中猛然一陣驚痛,攥住她手腕,:“彆寫了……”
“你彆攔我給爹爹寫信呀……”她猶自掙紮,最後一筆劃出去,斜亙紅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張信紙。
他終於奪下她手上的筆,兩人衣服上都是點點墨跡。她低頭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幾秒,嫌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聲低頭看著她的手。
她擦乾淨手,又不安分起來,忽然摟著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煩躁,嘴唇屢次碰到他的臉,慕聲將人拉開,手指抵在她唇上,違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紅潤的唇上反複摩挲,似乎這樣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隻是……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七日之後?
他還會有機會嗎。
淩妙妙鬨得累了,這才將頭埋在他懷裡,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這話的語氣和情緒,都像極了原來的她,讓他整個人僵住了,隨即興奮和戰栗同時升起,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的臉,他的睫羽顫了顫,“道歉?”
“說你錯了,不該對我用這種手段。”
“……”他刹那間低下頭去,“妙妙?”
懷裡的人依然雙眸渙散,玩著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心中說不上是鬆了口氣,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將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圈過她寫起來。
她的腦袋偏了偏,從他的角度,越過她的發頂,看得見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動的睫毛,“你怎麼代我給爹爹寫信?”
他翹起嘴角,邊寫邊道:“理應我寫。”
慕二公子,求娶太倉郡守淩祿山獨女淩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當,用詞用語無不謙遜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樣具有強大的迷惑性,使人錯以為這將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
透過薄薄一張紙,幾乎都能看見嶽丈滿意的微笑。
他寫至落款前,空了兩行,將筆給她,指尖點了點紙:“在這兒寫。”
“……”她盯著空出的那兩行,不動。
他的唇貼近她耳側,帶著耐心的哄誘味道:“寫你剛才寫的那兩句話。”
對於一個獨寵女兒的父親來說,什麼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親女兒的首肯,才是板上釘釘的大紅章。
淩妙妙捏緊了筆,卻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輕笑一聲,低頭吻她的頭發:“我錯了。”
淩妙妙頓了頓,刷刷寫了一行字,撂了筆,開始自顧自玩手指。
慕聲低頭一看,紙上隻寫了五個字:“我討厭子期”。
“……”他不做他語,另抽一張紙,更加工整地謄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兩行,將筆塞在她手上,“好好寫。”
淩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為何對道歉執念如此深沉,漫不經心地哄道,“我錯了。”
她咬著牙,寫得比剛才還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張紙。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如此耐心的時候,仿佛隻要她不喊停,這個遊戲就會無限循環下去。而他毫無怨言。
筆給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先道歉。”
他長長的睫毛覆下來,撩開她的頭發,吻落在她耳垂,語氣中帶上幾絲偏執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歡你。”
“啪……”
她將筆摔了,墨汁飛濺,似乎覺得摔了還不過癮,撿起來抓在手上,鬆鼠掰堅果似的鼓起腮幫子,掰了幾下,沒掰斷。
慕聲將筆接過來,在手裡哢嚓哢嚓,折成幾段攤在她麵前,水潤的眸子望向她:“消氣了麼?”
淩妙妙瞪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筆似的掰斷了。
他又從筆架上撿了幾根狼毫一字排開,混不在意:“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折幾根……”
淩妙妙未及聽完,驟然撲到他懷裡,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將人緊緊摁在懷裡,她又踢又打又撓,牙上用了幾分力,咬得他衣服裡洇了血絲。
肩上的痛感猛地傳來,他眸中滑過異樣華光——
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內剛有脾氣的淩妙妙,尖牙利齒,抓住機會就要反將一軍……這一刻,他的心也刹那間活泛過來了,隨即是深重的酸澀和茫然。
陽光落在她栗色發頂上,碎發都像像是被鑲了暖融融的金邊,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蜻蜓,風大風小都會乾擾,你用符咒控製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跟彆的傀儡又有什麼不同?”
原來越沉淪越空虛,他想念的,始終是她。
蜻蜓和傀儡,終究是不同的。
他冷靜地抱著她,黑眸閃動,微不可聞,“是我錯了。”
懷裡的人一頓,不掙了:“你,一會兒去把野鵝放了。”
“……嗯。”
她頓了頓,悶悶道:“再寫一張。”
“……”他低下頭去,淩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著他,眨了眨。
他鋪開紙,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經爛熟於心。
落款前空了兩行,淩妙妙從他手中奪過筆,趴在桌上敲下大紅章。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