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猶豫許久,終究是再次站在了薑家的大門前。
門房讓他稍等片刻,進去通傳一聲。
楚景眸光一動,輕聲道:“勞煩了。”
沒讓他等多久,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楚景被請進了薑家。
一名臉生的小廝引著他往裡走,他們穿過垂花門,走在抄手遊廊上,不遠處是開得茂盛的花草。楚景收回目光,半低著頭,他已經不是那個當初第一次登入薑家門的紮著兩髻的小童,如今長成,也有了功名。可奇異的是,他心中的忐忑卻沒有多少變化。
“楚公子,老爺在書房裡,您進去吧。”小廝態度非常恭敬。
楚景深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書房的門。
“進來。”威嚴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楚景推門而入,書房的采光很好,屋內光線充足。以至於楚景都看到了先生滿頭烏絲中泛著的一抹銀白。
他一步一步向書案走去,最後堪堪停留在距離書案三步的距離,拱手行禮:“學生拜見先生。”
薑苑放下手裡的書籍,打量著麵前清瘦的少年,不,不應該叫他少年了。
他的麵龐還殘留著少年人的一絲稚氣,周身的氣質卻越發溫和有禮,整個人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朝氣與成熟混合,矛盾極了。但不可否認,這種氣質十分吸引人去探尋。
薑苑:“你今日過來有何事?”
楚景維持著行禮的姿勢,謙卑道:“學生僥幸在鄉試中取得了名次,特意來告知先生一聲。”
薑苑揮了揮手,免了他的禮。
楚景眉眼半垂,視線落在桌麵,不敢直視他。
這也是一種禮數,除非必要,學生直視先生的眼睛是非常不尊重的一種行為。
薑苑對他的言行十分滿意,又點了點桌麵,吸引了楚景的目光。
隨後,楚景眸光一縮,那是他在鄉試的答卷,怎麼會
或許是太驚訝,他抬眸看向了薑苑,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先生臉上的皺紋增多了,額上的抬頭紋讓他看起來更加嚴肅不近人情。
楚景收回目光,垂首:“先生,這是學生的答卷,怎會在您這裡。”
薑苑:“我讓人抄寫的。”
薑苑點了一句,就不願再多談,反而狠狠皺了皺眉頭:“這幾年,你的學業不進反退。”
“楚景,你難道打算止步於此,做個舉人就滿足了。”
楚景:“先生?”
薑苑起身,慢慢走到窗邊,夏風吹起來,撩起他的衣擺,灰白的衣袍仿佛自帶脫塵的氣質,讓他看起來更像一位道人。
薑苑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窗外的一棵樹木出神。
“當年,薑家在這裡安家時,院子裡便種上那棵樹,老夫親眼看著那棵樹從小樹苗一步一步長高長大。在這一方小院裡,沒有其他樹木能比它長得更好。”
楚景藏在袖子裡的手捏住了袖口。
“你可知為何老夫的兄長在京中為官,老夫卻偏居在一個小縣城。”
楚景卻是不知,“還請先生解惑。”
薑苑摸著胡須,目光落在楚景身上,卻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
“老夫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比你張揚多了,那個時候胸腔裡流淌著一腔熱血,總覺得憑著自己的一雙手,能拯救腐朽的朝堂。”
“可惜啊”
可惜什麼,薑苑沒有說,楚景也能猜到個大概。
君王昏庸,朝廷**不堪,這等困境又豈是憑借讀書人一腔熱血能拯救的。前朝如同一塊已經腐爛到底的肉,除了切掉它,沒有彆的方法。
薑苑年輕時,曾為了末路王朝四處奔走,耗儘心血,聯合其他的讀書人,一起守衛自己的國家。可最後他得到了什麼,會試罷黜。他有滿腹才華,卻被一個一無是處的草包給頂了名。
他不甘,他上訴,最後卻差點連命都丟了,不得不躲在這固蔯縣苟延殘喘。
後來前朝被推.翻,新朝建立,他也僅僅是重新考了一回鄉試,留著他舉人的名頭,讓一家老小不為生計發愁。
他的兄長也給他寫過幾回信,大意是新皇仁慈,讓他考慮走仕途。不過都讓薑苑婉拒了。
薑苑:“我的心十幾年前就老了,沒有拚勁,所以我能守著一個舉人的名頭一直待在固蔯縣。但你不一樣”
“你年輕,從未受過任何挫折,你就像院中的那棵樹,煥發著勃勃生機。可也正因為如此,你整個人平得像一湖水,泛不起一絲漣漪。”
“你很穩重,讓我看不到半分年輕人出格的舉動。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當年第一次考校你時,那個在我眼皮子底下藏小心思的人,還是不是你。”
楚景如遭重擊:“先生,學生,學生……”
薑苑望著他:“念念之事,你無錯,我也未怪過你,你到底在自責什麼,這幾年,你登門請教我的次數屈指可數。”
“楚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怎麼連這種小事也看不開。”
他皺著眉頭,嚴厲又憤怒:“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楚景鼻翼微動,上半身下意識前傾,他想解釋他沒有。
可是捫心自問,他真的沒有嗎?
如果當初他跟薑念說清楚後,薑念傷心了一段時間,然後來告訴他,她已經不難過了。
或許他就放下了。
可現實卻是,薑念走了,她跟著薑深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