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幾米遠,明寐神情木楞地呆在原地,後背都麻了,渾身血液凝固一樣。
安佳,是她媽媽的名字。
媽媽七歲的時候告訴她,父母離婚,是因為生活理念不合,她要去濱陽定居工作,短時間內回不來,但不代表爸爸媽媽就不相愛了,隻是暫時分開而已。
她信了。
離婚以後,媽媽每年過年都會回來陪她一起,但是年前那年一整年她都沒回來,說是工作太忙。
她也信了。
最近兩年,媽媽打電話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尤其不許她晚上打過去,說是晚上總有會要開。
她還是信,乖乖聽話。
明寐往後踉蹌一步,心中疑惑驟然全都解開了。
離婚是因為,她媽媽出軌。
不回來陪她過年,是因為那一年她在懷孕生孩子。
不能晚上打電話,是因為怕影響她兒子睡覺。
她嗓子很抖,耳朵像被灌滿了水,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視線模糊得看不清路,腦子和心一邊還不願意信,一邊是無窮的憤怒。
“哎!妹妹,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啊!”阿姨們心虛的問話,就像是某個信號,像運動會的指令槍。
砰——!
明寐背著書包轉頭就跑,往小區外麵跑,彆人怎麼呼喚怎麼叫都不回頭。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不跟家裡報備,自己說走就走的中短途外出,也是唯一一次離家出走。
其實也不算離家出走,隻是因為她不肯相信,於是買了大巴車的票往外婆家趕。
之後明寐後悔了,因為那樣的場景太刺眼,比外人口中說的還要難以接受,一萬倍。
她跑進外婆家的院子,大門就敞開著,他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在正房裡。
歲的小男孩在屋子裡跑來跑去,老人們,夫婦倆都看著他笑。
她最愛的媽媽被陌生的男人攬著肩膀,氣色很好,也胖了些,臉上都是說不出的幸福。
這個叔叔帶給了她媽媽非常好的生活。
明寐看見外麵那輛轎車了,是很貴,爸爸開一輩子公車都買不起的牌子。
她忽然想起老爸的模樣,他那成年累月開公車曬得黝黑的皮膚,站在廚房裡每天研究新菜的寬厚背影,數著工資給她攢嫁妝的字跡不好看的賬目本。
每次她想媽媽,問媽媽,老爸都揚著笑安慰,笑得好像他從未在這場婚姻中受過傷害。
明寐氣得腦袋都充血了,暈得站不住。
她紅著眼眶,偏不讓淚掉出一滴,撕裂著嗓門對著那房內一家人怒吼:“你們在乾什麼!!!”
明寐叫不出媽媽,也無法對外公外婆施以笑臉。
她罵不出痛快的臟話,於是隻能笨拙的,扯著最大的嗓門,滿眼淚水對著親媽一遍遍喊:“你在乾什麼!!!”
“你在乾什麼!”
“你在乾什麼啊!!!”
媽媽看見她瞬間掉下去的笑容,大概是明寐斷送自己對家庭盼望的最後一刀,殘忍又利落。
之後的一路上,才算是她正式離家出走的橋段。
情緒劇烈激動後,她大腦是放空的,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邊走,隻是哪裡人多她就去哪。
等再有意識回顧四周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被無窮的陌生環繞。
因為從小回來看外公外婆的次數很有限,她對鄉下這個小鎮不熟悉。
十一月,都快下雪的月份竟然又下起了小雨,像是雨夾雪。
她以前一直不懂雨夾雪的意思,蹲在陌生小賣鋪門口望著越來越冷清的街道的時候,忽然懂了。
雨夾雪就是她現在的心情,明寐那時候覺得,自己所有的器官都在哭,像小雨,淅淅瀝瀝地哭。
哭泣的身體裡,包裹的是一顆被凍壞的心。
她上學不帶手機,兜裡的零花錢都買了車票,現在流落到這兒,像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
其實可以拜托小賣部的老板打一個電話回家,可是她不願意,就想自己待一會兒。
不知道怎麼麵對爸爸,也不知道以後還要不要再去見媽媽。
她的家庭本就是七零八碎的,隻是被老爸用貼紙在背後勉強粘住了裂痕,展示給她圓圓滿滿的樣子罷了。
明寐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蹲了多久,雨隨著風,多少弄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像是有人跑近。
小賣部外麵隻掛了一盞破舊的老燈,光打出一束,她抬起酸脹的眼睛,望見還穿著校服的景淮,撐著傘,迎著唯一的光奔向自己。
在陌生的老街裡,他是她唯一認識的人,是在未知恐懼中帶給她安全感的人。
他的臉色很嚴肅,甚至有些陰沉,在確切看見她無虞之後肩膀放鬆了幾分。
景淮跑到她身邊,把傘麵傾斜到她上頭,眉頭鎖緊,嗓音帶著運動後的綿啞:“多大了還離家出走,不要命嗎!”
明寐喜歡看他露出人類七情六欲的表情的樣子,就像他偶爾笑,她就覺得特生動,特彆好看。
現在他這樣,是真的生氣了嗎?有人生氣也這麼帥嗎?
原本被凍傷的心,好像遇到了春天的風,像是被撕開的果凍,噗地一下,小溪汩汩往外流。
明寐的心裡好像有頭小綿羊在亂撞。
她垂喪著哭花的臉,伸手,默默捏住他的褲腿。
景淮垂頭,盯著她拉自己衣服的手,然後過了幾秒聽見她說。
“景淮,我想喝小酸奶了。”語氣淡淡的,還有些可憐巴巴。
他抿緊唇線,因為俯視看不清她的表情,“等著,我去買。”說罷就要轉身往小賣部裡走。
剛動,景淮被她用力拽住,他頓住。
明寐緩緩抬頭,仰著臉,這下,她滿眼積蓄的委屈,紅潤的悲傷明明白白落入他眼底。
“這裡沒有,得回去買。”她聲線抖,明明快哭了,卻一臉倔強:“我現在特彆特彆想喝小酸奶,隻有家那邊才有賣的那種。”
明寐眼淚簌簌往下掉,哭得都變音了:“景淮…你帶我回去買行嗎?”
“…求你了。”
她眼前好模糊,沒怎麼看清那時景淮的表情。
但是明寐記得很清楚,他的那雙桃花眼,很黑很亮,比往常看自己時的眼神都要深。
然後,景淮向她伸出了手。
他說:“我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她把手遞到他掌心,溫溫熱熱的大手,帶自己回家。
……
下課了。
明寐睡得不錯,本來想抬起屁股走人的,結果讓鄭思維又給攔下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沒人注意他們。
鄭思維走到她麵前,先是打量了她臉頰的貼布,小心問:“你,你的臉,沒事吧。”
明寐很不耐煩地扯唇瓣,有時候吧,她真覺得用“沒事吧”來詢問關心彆人的都是耍流氓,你問沒事吧,彆人難道還能回你“我有事”啊?
她正視他,問:“你有事兒,就說事兒,行嗎?”
“我。我也是想關心你。”鄭思維總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說:“我聽說你最近再找房子,你交給我,我幫你找,我認識朋友多,就讓我幫幫你吧,行嗎?”
“那個景……聽說他背景很複雜,你還是彆和他糾纏太多,怕你吃虧。”
就在明寐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教室前門的門口,一道嗓音叫停了這番對話。
“明寐——”
明寐倏忽抬眼,隔著數米與靠在教室門邊的景淮對上視線。
他手裡提著電腦包,看向她的眼神始終溫柔,引誘著,不許她再多一分關注給鄭思維:“來我這兒。”
她本也不想和這人再多說,與鄭思維擦肩而過的時候,明寐撂下一句:“我現在覺得我這輩子做過最腦殘的一件事兒。”
“就是答應你的表白,真的。”
也不管後麵那人什麼反應,她慢悠悠走向等待自己的男人。
景淮走到教室外的走廊,走廊外有連排的透光玻璃窗,四點多的光正柔和,把他柔軟黑發的末端都鍍了金絲般,光打到他細密的睫毛,漆黑的桃花眸潭此刻倒映著金色夕照。
“乾嘛?”明寐走到他麵前問。
他將視線從窗外景色挪回來,悠悠問:“和他聊什麼了?”
“乾嘛。”她挑眉,一臉質疑。
景淮見她沒打算說,也不追問了,片刻無奈飄過,他忽然沒前提地來了句:“如果我答應,能變成褒義詞嗎?”
他這沒前沒後的一句話把明寐說懵了,“什麼褒……”
說到一半,她忽然止住。
景淮用眼之繪筆,欣賞她的每一寸表情,然後把話再清楚詳細地重複一遍。
“我是說,如果我答應合租,我們的重逢在你這本詞典裡。”
說到這停頓了一秒。
他挑起眼尾,笑著:“可以變成褒義詞嗎?”
整個過程,明寐的目光再次被他的法術勾引得墜入景淮那如千丈深潭的眼睛裡。
她也回想起了,那天喝醉酒對他說的話。
【景淮…我覺得,咱倆重逢……在詞典裡,應該算貶義詞。】
窗外一縷金風玉露時節午後的風飄進來,撩動她烏黑的鬢發。
明寐看著他,翻遍了邏輯條理也說不清,說不清什麼……
說不清,為什麼剛剛瞌睡前,她在問詢自己為什麼討厭景淮的時候。
想起的。
卻是那段,讓她怦然心動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