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低著頭,擦乾淨車後座,“嗯。”
她打量對方,繼續說:“我待會兒就說你是我鄰居,家裡的事,彆跟彆人提。”
這時,他抬眼來,黑色桃花眼在寒冬裡探不清態度:“不想認我?”
“什麼認不認的……不覺得很奇怪嗎……”也說不上為什麼,明寐就是不想讓彆人知道他們可能或即將成為兄妹這事兒,腳下踢著路邊小石子,煩躁道:“哎呀,反正你就彆說,聽我的就好啦。”
景淮收回視線,拍拍後座讓她上,隻撂下句:“我能跟誰說去。”
那是明寐記憶最深的一個冬天,有家人,有景淮,有同學們,還在過年的這會兒。
大家從自己家裡帶出一兩樣吃喝玩樂的東西,然後在湖邊公園找了塊地方露營。
景淮本就轉學又孤僻,沒什麼朋友,來的都是明寐的同學。
儘管有很多人認識他,但到了以後,景淮一直跟在明寐身邊,話少,就低頭做事。
要麼是紮帳篷,要麼是給她弄吃的,一來二去其他同學看他倆的眼神就越來越古怪。
後來明寐又羞又臊地把景淮丟到帳篷裡,讓他不許出來,不許跟著她。
不能說家裡那層關係,他又這麼跟著自己前前後後伺候,哪能不讓人想歪!
即便是有些無理取鬨的要求,景淮也沒有任何意見,就老老實實坐在帳篷裡,連句為什麼都不問。
明寐返回湖邊,回到同學們身邊,卻再也沒辦法專心玩樂。
身邊同學嬉皮笑臉聊著學校裡的各種趣事,一會兒是哪個班男女生的緋聞,一會兒又是期末考試的牢騷。
五花八門的話題從左耳朵進來,如穿堂風直接從右耳朵出。
明寐臉上掛著附和朋友的笑,眼神卻木楞。
因為腦子裡想著的全是某個還在黑漆漆的帳篷裡等自己的人。
……
景淮坐在帳篷裡,一手打著手電筒,一手翻著繪畫技法鑒賞書。
外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隨後,麵前的帳篷被拉開。
一束有力的強光投射進來,他抬頭時被刺到,忽爾眯起了眼。
“我讓你不許出來,你還真一步都不動的!”明寐忽然有些愧疚,提著一堆東西鑽進來。
本就不大的帳篷頓時顯得擁擠起來,溫度攀升。
“給你發消息來吃東西你也不回,還以為你跟我置氣呢,我要是說了讓你不高興的話就直說,我道歉。”
“悶葫蘆一個,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而且我爸不是說了要你多讓著我嗎……”她扯過睡袋蓋在腿上,把袋子打開,烤地瓜的香味冒出來,這時聽見對方的聲音。
“我手機在你兜裡。”
明寐一摸羽絨服側兜,動作頓在原地。
氛圍一下子安靜了。
“……哦。”她從兜裡摸出手機,扔給他,“那你不早說。”
熱乎乎的地瓜捧在手裡,像個暖手寶,明寐撕開外皮遞給他,“吃這個,可甜了。”
景淮接過來,明顯不太了解這個食物,“地瓜是什麼水果。”
“?”明寐目光奇異地瞥他一眼,“地瓜!紅薯!烤紅薯沒吃過嘛。”
景淮搖頭,學著她把地瓜烤焦的外皮剝開,甜味的熱氣不斷湧出來。
他垂著眸子,“不回去嗎?跟你同學玩。”
明寐手撐在背後,在昏暗中打量細嚼慢咽吃東西的他,借著周圍的黑暗隱藏自己彆扭的神色,“我?我待煩了,她們聊得那些八卦我不感興趣。還不如這裡清淨。”
“嗯。”景淮嘗著口中熱甜的地瓜,聲音慣常冷淡,眼角卻悄然揚了一下,“隨你。”
對話中止,帳篷裡又陷入安靜當中,隻留二人的呼吸聲。
明寐無聊,翻著他那些畫畫的書看,什麼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這些藝術家她連名字都分不清念不明白。
就在這會兒,對方忽然開口。
“明寐。”
“嗯?”
景淮的嗓音很低,總有什麼像石下泉般壓著的汩汩情緒,“我們的關係,你為什麼不想讓彆人知道。”
明寐翻書的動作停下,心跳漏了一拍。
在深冬裡,額角的汗竟說來就來。
她悄悄抬眼皮,對上他黑亮的眼睛。
景淮明明坐在原地沒有動過,坦白又主動的眼神卻好似在一步步逼近,強勢靠近著。
“因為什麼都無所謂,我隻是想。”
“聽你說。”
心虛又混亂的她,隻得讓目光一度退讓躲避。
問話響起的瞬間,明寐心中下意識閃出的答案都嚇到了自己。
那是一個不能承認,更不能說出口的答案。
……
那個話題最終沒有結果。
兩人並排躺在帳篷裡,頂子被打開,明寐躺著便能仰望到一整片黑夜星空。
在煙火煩擾的都市裡,在灰霾凍止的冬季,難得能見到這樣澄澈的碎星夜幕。
盯著那些偶爾閃爍的星星,明寐冷靜下來,去麵對,去整理思緒。
當自己一次次在景淮麵前亂掉情緒的時候,腦海裡就會浮現爸爸和於阿姨在一塊言笑晏晏的畫麵。
以前晚上的時候,她總能瞥見老爸坐在餐桌邊低著頭記賬本的背影。
燈光昏黃,他那麼高大,反到地板上的影子卻怎麼看,怎麼單薄孤單。
老爸喜歡於阿姨。
而她,比起其他任何,隻想要老爸幸福。
在她忍不住吸鼻子的前一秒,一件寬大的羽絨服忽然覆到她睡袋上麵。
溫熱包裹住大半身。
脫掉外衣後隻剩裡麵的單薄毛衣,景淮重新躺回她身邊。
明寐的眼睛隨了媽媽,儘管狐狸眼的眼型還沒有長開,但撐圓舒展的時候,漂亮得像能承下整片星空的潭。
抉擇落地,心跳隨著心情逐漸平靜,她沒有任何前提地說了一句。
“景淮,其實……”
“有你這麼一個哥,還挺好的。”
少女柔軟的話融入空氣,從下一秒開始,這個冬天好似更冷了。
看似隨口的一句誇讚和認可,不約而同地讓兩個人的心裡都空掉一塊。
這簇還沒綿延擴大的火苗,由明寐率先掐滅。
對那個夜晚最後的記憶,留在湖畔。
朋友們沿湖舉著煙花拍照歡笑,而明寐偏頭,目光穿過眾人,對上清俊的少年透過綻放的銀色仙女棒望向自己的深沉眼神。
手裡的仙女棒即將燃燒殆儘,銀色的火花像從天墜落的碎星。
下雪了。
所有人都在抬頭仰望飄下的雪,隻有他們二人維持對望,像被時間空間摁下暫停鍵。
那個冬天明明那麼冷,可是她記得,與景淮對上視線的那一刻。
自己的胸膛那麼滾燙,容不得雪點駐足。
最後,她先閃開了眼。
……
再回神,目光由渙散到清晰,眼前是景淮臥室的天花板。
明寐用手心將鼻尖焐熱,心裡莫名不舒服。
她好像終於回想起了,為什麼那個晚上那麼難忘。
明寐輕輕從床上坐起來,偏頭往床下看去。
是她自顧自地覺得是錯的,率先把界限劃清楚,不許他再靠近半步。
她都沒有認真回應過他,也根本不顧他的心情。
而是用那麼輕飄飄的一句話,控製住了自己,也捂住了他的嘴。
“怎麼了?”景淮溫潤的嗓音再次於她身旁響起。
場景那麼相似。
視覺在黑暗中逐漸適應,明寐見他緩緩睜開眼,略有迷離的眸子仰視著自己。
景淮的眼神與那年仿若一般,隻不過更成熟,好似多了幾層裹著紗的深情。
看不真切。
明寐抿抿嘴,把自己的被子掀開一點。
故事裡,躲在城堡裡的黑魔女選擇為一人而勇敢,那瞬間,連凜冬的風向都仿佛被喝令,隨著她坦率的心而變動。
明寐澄澈的眼眸裡,瀝青色的冰迸開裂縫,在月色映光下,好似有千萬切麵的黑鑽。
柔韌的嗓音毫無忸怩。
“天冷。”
“你上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