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霽睡著的樣子很好看。
睫毛長長的,臉龐白皙到沒有血色,唇是淺桃粉。
隻是不再唱歌跳舞了,在被這個世界漸漸忘記。
梅笙遙有一段時間機械性翻身按摩喂飯洗澡換尿布到大腦麻木,隻能靠陽光來分辨恍惚間日子又過了幾天。
後來漸漸遊刃有餘,在忙完日常任務以後還有時間看看書,或者幫池霽挑睡衣和小首飾。
“師哥,我好想出去玩。”
“師哥,江絕今天又去掃墓了,你想不想和他說說話啊。”
“師哥,我想吃炸雞了,你早點醒唄,醒了我們出去逛逛……”
“師哥最近都瘦了,也不知道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梅衡忙完瑣事再回家看兒子,差點以為這兒住了兩植物人。
“不行——”他斬釘截鐵道:“梅笙遙你聽清楚,你得找個人換班照顧他,不然你真得瘋了。”
梅笙遙小聲道:“我想吃炸雞了。”“還有蛋撻。”
“梅笙遙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少年仰起頭看他,搖了搖頭:“沒聽見。”
“你得保護你自己的精神狀態,”梅衡深呼吸道:“不然池霽沒醒你先完蛋了,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想參加任何人的葬禮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
梅笙遙呆了一會兒,良久道:“非要這樣?”
“你必須得選個人換班,我來也可以,你信任的任何人都可以,我去替你跟他們說清——”
“叫謝斂昀來。”少年突然道。
“什麼?”
“他欠池霽的。”梅笙遙淡淡道:“這事不用再問了。”
梅衡終於熬到2018年,靠《神佑之選》能分散幾秒荒誕人生的不安全感,和謝斂昀在電視台開會時見過很多次。
他醞釀了很久,在一個足夠安全的節骨眼裡,和謝斂昀隱晦地講了這件事。
“我兒子在照顧一隻夜鶯。”
“你方便過去幫幫忙麼。”
謝斂昀愣了很久,起身就和梅衡走了。
他不能在梅家和電視台之間來回切換,所以坐公司裡後勤組買菜買水果的車出門,換乘三道,最後扮作建築工人才進了老宅。
防的不是韓渠,是無孔不入的狗仔。
這裡的存在,這裡藏著的人,絕不能讓多的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在走進梅家老宅的前一刻,謝斂昀都覺得這是一個圈套,又或者是某種捉弄。
他親手觸摸過池霽的骨灰,這一年像瘋子一樣到處托人化驗,臨了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變態。
然後指紋記錄,聲紋登記,瞳孔識彆。
再然後,梅衡給了他一把金鑰匙。
像是童話裡斬除荊棘以後的最終獎勵。
梅衡拍了拍他的肩。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記得多曬曬太陽。”
梅衡走了接近四分鐘後,謝斂昀才轉動鑰匙,終於打開了那扇門。
他聽見了心電監測儀的停頓響聲。
梅笙遙正彎腰給池霽換新洗好的睡衣,抬頭一看見謝斂昀張口暴喝:“不許看我師哥的屁股!”
謝斂昀硬生生止住腳步,聽從指示多看了眼熟悉的屁股。
還挺翹。
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六米遠的地方,看著梅笙遙換衣服翻身,喂營養劑和拴手鏈。
手鏈上還綴了個紅寶石小獅子,警告意味很明顯。
謝斂昀站的腿都僵了,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梅笙遙。”
“嗯。”
“他是誰。”
“是池霽。”
“他是誰?”
“池霽。”梅笙遙壓著怒意看他:“做了三次手術,現在後腦勺的頭發都沒恢複多長,我好不容易才養胖了一點!”
謝斂昀伸手按著自己的額角,良久才又問道:“刃刃他們知道嗎。”
“暗示過了,但禁止探望。”梅笙遙拍了拍手,像資深護工那樣用抹布沾了消毒水擦床頭櫃和防護欄,漫不經心道:“我再不出去轉轉,我爸會神經繃到斷裂的。”
“他希望我找人換班,謝斂昀,你欠他的。”
狐狸眼青年定了定神,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柔軟被褥,許久才落在寧靜的睡顏上。
“是啊。”他輕聲道:“如果我那年沒去英國,該有多好。”哪怕根本遇不到池霽,讓他成為另一個國家不夠耀眼的普通演員,也該有多好。
他們都太貪心了。
什麼都想要,卻又什麼都留不住。
梅笙遙並不喜歡這種情緒流露的場合。
他利落地把三塊抹布擰乾淨曬到陽光下,然後像當年做專輯那樣,一板一眼地叮囑每天的流程。
怎樣翻身,怎樣按摩脖頸和重點關節。
怎樣給毫無知覺的家人洗澡洗頭發,怎樣處理尿袋和護墊。
“每天消毒一次,喂營養劑三次,”他叮囑道:“師哥現在有吞咽反射了,一日三餐都可以打成糊糊,但你不能喂太多。”
“還有,師哥不吃芥菜,彆喂那個。”
謝斂昀凝神聽了很久。
“都記住了。”
梅笙遙盯了他兩秒。
“我在這再停留幾天,然後出去放風大概半個月。”
“電視台的事情我會遠程處理,或者移交給蘇總。”謝斂昀平靜道:“後天最後錄一次節目,然後就不用再出現了。”
“那倒不必,彆引起某些人的好奇。”梅笙遙疲倦道:“我爸說SPF這兩年一直在洗牌,雖然清走了好幾個老總,但還不算徹底穩定。”
謝斂昀嗯了一聲。
“行了,我出去陪我爸吃個飯,他最近瘦的顴骨都出來了。”梅笙遙指了指旁邊的衣櫃書櫃雜物櫃:“這些你自己熟悉,我懶得講了。”
“回見。”
少年走了兩步,在黃昏中又回頭看。
謝斂昀靜立在病床的右側,他停在病床的左側。
池霽就安靜睡在中間,臉頰柔軟的讓他想起白薔薇花瓣。
少年頓住腳步,走回了池霽身側。
溫柔地看了很久。
梅笙遙低聲道:“我好愛他啊。”
他自己都分不清這種感情。
眷戀,親近,悔意,恐懼,又或者是最年幼時的一份雛菊氣味的銘記。
糅雜了太多記憶和時間,沒法標記和歸類。
少年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臉,果真像在親一朵花。
他抬頭時再次看了眼謝斂昀。
“我走了,晚點見。”
謝斂昀突然開口了。
“看在這麼多年的交情上,遙遙。”
“你去和鄔醫生聊聊,我可以幫你預約時間。”梅笙遙笑了起來。
“我病的可不輕。”
“等這些混賬事都結束了再說吧。”
門被關上以後,黃昏也結束了。
最後一縷陽光悄無聲息地滑走,遠處有幾聲布穀鳥的嘀咕聲。
夜燈自動亮了起來,隱在床邊隔牆裡,是暖黃色。
謝斂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膝蓋發疼了才終於坐下。
“我就知道。”他喃喃道:“你不會走。”“池池,我這兩年簡直像個傻子。”
“刃刃挺過來了,薄玦去時音院做了教授。”
“龍笳忙得夠嗆,上次應酬喝倒了胃,打針時還得躲著視頻,生怕被薄玦看見。”
“我好久沒寫歌了。”
“本來這次刃刃趕時間,他七月末要出專輯,我該為他多做點什麼的。”
“可是在鍵盤前麵坐了好久,腦子裡全是空的。”
謝斂昀抬起手,想碰一下青年的臉。
他猶豫了太久,以至於最後碰到的時候,幾乎像撫摸月琴一般在確認對方的溫度。
他過去五年裡,擁抱過霍刃和梅笙遙很多次,甚至在薄玦失戀以後也主動抱過他。
可是和池霽的身體接觸,一直克製而有限。
再回想起從前種種,每一場表演,每一首新歌,每一次共同仰望的煙火和無儘光芒,早已都模糊如泡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為了逃避痛苦的本能反應。
“……怎麼瘦了這麼多。”
謝斂昀用鼻尖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背,握著他的右手,聲音放得很輕。
他原本以為,自己做過的最錯的事,就是連累霍刃以至於留疤。
那件事會困著他一輩子,永遠不可能被忘記。
可那仿佛隻是海嘯來臨的一次浪潮。
他在一七年的開始就被吞噬湮滅,現在獨來獨往,就差一個人煮青菜粥。
然後精神恍惚地全部喝乾淨。
“梅笙遙很久沒有和我聯係過,他說你一直在緩慢恢複,現在能吞咽,偶爾還會動下手指。”謝斂昀埋頭靠著他的胳膊,低聲解釋道:“我一直在滿世界找你,甚至托朋友寫了程序,到處調衛星圖像篩查你被偷到去哪兒,怎麼這麼久了都不給我托個夢。”
“池池……”他夢囈般的歎息一聲:“原來你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梅笙遙幼年/青春期都有過嚴重創傷,劇情裡一直有隱晦點明身份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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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的情感可以自行理解,純兄弟情也合邏輯。
反思了一下,謝池&梅池if線之後會交給我的朋友大青花魚自行發揮,完結之際可以免費瀏覽。
正文會一直寫到霍刃喚醒池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