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殯葬館裡呆了三天,再出去時有些惶然。
該去哪呢。
謝斂昀陪著薑恕處理那一樁樁半年後一年後定好的商務合作,忙得根本沒機會給他們打電話。
可十七樓總歸是要收拾一下的。
此時此刻,唯一站在他肩側的人,是他的初戀,他的舊交,也是他從前愛了很久的人。
薄玦從未準備過應對這種分彆,以至於重新再站在空蕩蕩的客廳時,忽然想高聲叫那幾個弟弟的名字。
池池,過來陪我彈琴啊。
遙遙又去哪裡了,最近一直在下雨啊,要記得帶傘。
刃刃病的好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緩過來。
他定定地在客廳裡站了很久。
龍笳悶不做聲地抽完了一根煙,良久道:“收一下東西,我們走吧。”
“去哪兒呢。”薄玦怔怔道:“我還能去哪兒?”
龍笳轉身快速地看了眼他如今的樣子。
嘴唇泛白,黑眼圈很重,憔悴又疲倦到極點。
勸慰的話語在此刻意義並不大。
他們是最後留守在十七樓的兩個哥哥。
龍笳想伸手抱抱他,在停頓很久以後還是轉過身,蹲下來收拾地上散落的幾粒草莓。
“不收了。”
薄玦低笑一聲:“怎麼可能啊。”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龍笳平靜道:“這一層留給我們,把遮灰布蓋好,以後我們幾個也許還會回來。”
也許隻是坐一小會兒,曬曬太陽,再喝杯茶。
薄玦再回頭往遠處看,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六個人曾經在一起玩鬨的曾經。
三角鋼琴,六個臥室,書房,陽台,還有謝斂昀那個荒謬的露天浴缸。
“我不喜歡這樣。”他輕聲道:“我不喜歡現在。”
他們看了很久這一層樓的樣子,然後緘默地去收納所有雜物,清點所有細碎的資料文件,以及打掃池池的房間。
期間龍笳在床底找到了幾張紙片,是當時沒燒乾淨的殘骸,被風卷著吹到床底深處。
他安靜地把紙片放在文件夾裡,又拉開窗簾,讓滿室陽光都散進來。
按照習俗,亡者的衣物都該燒掉,不要再遺留什麼。
他們選擇留下,一件一件清點好數目,從床燈到衣櫃都擦拭乾淨,就像還在等池霽回家。
一收拾就從早上十點忙碌到了晚上九點。
薄玦腦子裡隻有一片混沌麻木,五個行李箱都裝不完的一堆東西一樣都沒帶走,拎著空箱子進屋,拎著空箱子走了出去。
龍笳就站在昏暗的室外,等他一起下樓。
他們履行完兄長的最後一份責任,該離開了。
薄家人很快趕到,幫薄玦在市中心不算喧鬨的地帶買好獨棟彆墅,又囑咐薄環留下來多陪陪哥哥。
等薄家夫婦回國之後,薄玦才終於放下所有顧慮,驟然病倒。
他終於可以病了。
也許是早就病太久了。
意識像是墜入漩渦中的一縷蛛網,被激流裹挾著分裂攪亂,被亂石分割成微不可見的一片片。
每次呼吸都會引發連環的啞痛,睡眠像是真實存在的保護,又像是無法確認的晦暗霧氣。
薄玦抱著枕頭蜷縮了很久,仿佛無法再從昏睡裡醒過來。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被喂藥,在打針輸液,在被熱毛巾沾著水擦拭額頭。
一病就是大半個月,仿佛終於再也不用管任何事情。
這期間謝斂昀來過好幾次,一言不發地守在床邊坐很久,幫忙喂藥,幫忙用棉簽擦拭嘴唇。
龍笳始終守在屋子裡,他就睡薄玦臥室角落的沙發上,夜裡會驚醒幾回,匆匆確認過體溫後再抱被而眠。
薄玦再恢複完整意識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很多事情。
歡脫到鬨騰的弟弟在這裡。
他的前男友也在這裡。
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醒醒。”薄玦啞著嗓子喚了聲:“現在是幾號了?”
龍笳還沒睡醒,在三米外的長沙發上迷糊地應了一聲。
薄玦心有不忍,光著腳想下床幫他蓋個毯子,在動作的同時全身都酸痛的要命,腳幾乎站不穩。
他很久沒有這樣大病過。
龍笳幾乎是聽見被褥翻動聲的同時就坐了起來,本能地去接他的手肘。
“你小心摔著——薄玦你醒了?”
薄玦晃了下,左右環顧一圈,想問點什麼。
沒等他開口,薄環就抱著熱水盆快步走了進來,差點嚇一跳。
“今天我來——哥哥!哥你小心著涼!哥你回床上坐好我來幫你擦臉,你終於好點兒了!”
小朋友連攙帶扶的把親哥拖回床上蓋被子墊枕頭伺候好,以不可思議的熟稔程度給他喂水擦臉喂藥。
然後習慣性碎碎念。
“哥這個有點苦哦……你忍著點。”
“哥,媽媽他們都可擔心你了,咱們晚上要不視個頻吧。”
“再擦一下臉哦,頭發昨天洗過了,很乾淨放心吧~”
薄玦陷在被褥裡沒太多反抗的力氣,這會兒隻能任由弟弟拿著熱毛巾仔細折騰。
他盯了薄環好一會兒,仿佛在確認這家夥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然後又微微偏過頭,看旁邊睡意未消的龍笳。
他們注視了對方許久,哪怕中間還隔著個忙前忙後的小朋友。
就好像他在透過此時的龍笳,看十七八歲時的他,還有剛相識那會兒的自己。
視線關聯了半分鐘,長到薄環都意識到什麼,握著藥杯扭頭看。
“哥哥在看他嗎?”
薄玦回過神來,掩飾性握住薄環的手。
薄環被嚇了一跳,臉有點紅:“哥哥不舒服嗎,想不想吃點什麼?”
薄玦不確定自己這會兒到底在做什麼,又捏了下薄環的手心。
變瘦好多,一摸就到骨頭了。
他被動地開始習慣這些改變。
新住處是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出街區右拐就是中央公園,可以去湖邊喂天鵝。
親弟弟變成了管家,喜歡做手賬寫菜譜,還把家裡各處都擺上花束。
薄玦有時候被香水百合嗆得打了好幾個噴嚏,皺眉頭叫他不用弄這麼多,第二天香水百合沒了,原處又換成了一大盆薄荷。
謝斂昀不知道在忙什麼,梅笙遙一直連個電話都沒有來過,刃刃剛剛遇到了新的治療師。
時常登門拜訪的,陌生又熟悉的人,仍舊是已經身份轉換的龍笳。
薄玦和他相處的很客氣。
他們在分手以後就一直在刻意保持距離,不再談心,不再關心對方的生活,將很多情緒收了起來。
龍笳過來坐時也克製著,有時候隻是順路喝一杯咖啡,聊兩句就走。
薄玦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側,偶爾會出神。
他突然覺得這個人好像成了他人生裡的一座長橋。
鏈接過去,搭續未來,無聲無息,永遠都候在那裡,像是在等著載他一程,再伴他一程。
“時間不早了,”龍笳看了眼表,溫和道:“我先走了,有空再聚。”
“你等一下。”
男人聞聲頓住,用目光詢問他的想法。
薄玦腦子裡一團亂麻,他快速否定掉很多沒有頭緒也沒有意義的話題,突兀地說道:“我好像病了好久。”
龍笳側身幫他倒了一杯熱牛奶,眼中有種平靜的溫柔:“你該允許自己病一會兒。”
薄玦皺著眉頭想反駁幾句。
“允許自己做不到一些事情,挽救不了什麼過去,也允許自己病一會兒。”龍笳坐回他的身側,伸手握住他的左手:“薄玦,這不是建議,是在懇求。”
“我懇求你原諒自己一會兒,哪怕原諒自己真的病了,你可以生病,可以做不到很多事,可以是被保護的那個人。”
龍笳的聲音低沉和緩,有種催眠般的安定感。
“我做不到啊。”薄玦忽然眼眶就紅了起來:“我怎麼做得到這種事情?”
他一直有種不自量力的參與感,想要保護好每一個人,想要照顧好每一件事。
他覺得謝斂昀悶聲扛了太多事情,覺得霍刃這幾年從來就沒有好好休息過,覺得梅笙遙從小就要麵對太多了。
他沒有遭遇過他們親身經曆的任何一次劫難,這六年來一直是手足無措的旁觀者。
他根本沒法允許自己能放下愧疚感哪怕一秒。
“那如果是為我呢?”龍笳問道。
薄玦在流淚的前一秒怔住。
“……為你?”
龍笳沒想到自己會把這句話說出口,起身想避開這個話題,卻又屏著呼吸,把剩下的話說完。
“哪怕是為了讓我安心一點。”
薄玦感覺有什麼在自己眼眶裡打轉,他想表現的沉穩淡定一些,開口時卻快要哭出來。
“我們不是……分開很久了嗎?”
龍笳搖搖頭,開口時讓十指扣得更緊了些。
“那不算分開。”
他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低啞。
“離彆都是為了讓人意識到自己在擁有什麼。”
“從十七歲動心,一直到此時此刻的這一秒。”
“薄玦,有些事從來就沒有變過。”
“薄玦,你病著,我便一直病著。”
“你呼吸,我才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