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迎接他,她大概四五歲年紀,身上穿著獸皮,膚色黝黑。
獵屋裡很破舊,光線昏暗,坐在銅火盆邊的老獵戶放下煙杆,麵無表情看著寧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道:“今天收獲怎麼樣?”
“不錯。”寧缺說道。
老獵戶的臉上滿是皺紋,但你永遠不要奢望能夠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慈愛之色,你能看到的隻有貪婪以及冷酷。
“吃飯吧。”
老獵戶抓起一塊肉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破口大罵道:“這個死妮子!叫你少放點鹽!鹽這麼貴!誰給你錢!你這個敗家妮子!隻會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養兩年,老子就把你賣到妓寨去換銀子!”
小女孩兒低著頭,眼裡滿是驚恐神色,寧缺低著頭,看著碗裡像清湯一樣的地薯粥,水光裡反射著他的目光,隱約能夠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對於這種訓斥,他已經聽了很多年,老獵戶吃肉,他和桑桑連肉湯都沒得喝,這種待遇他也已經承受了很多年,他本來已經習慣,但好像始終沒有辦法一直習慣下去。
小桑桑用兩隻小手端著粥碗,細細的手臂有些顫抖,忽然間咳了起來。
寧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穩住。
老獵戶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著他們說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該我怎麼收拾她。”
寧缺看了一眼老獵戶身前的肉碗,站起身來走了過去,極為誠懇說道:“爺爺,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讓她也吃塊肉?”
老獵戶一巴掌扇到寧缺腦袋上,瞪著眼睛罵道:“獵物是用來給你們吃的嗎?那是用來換錢換鹽巴的!嫌我對你們不好,那就給老子滾!什麼時候你給我抓回頭老虎來,用虎骨償了這些年的飯錢,我就讓你們滾!老子花大價錢打了個精鋼夾,你卻一點用都沒有!”
寧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獵戶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寧缺今天帶回來的獵物。
片刻後,他拿著鞭子氣衝衝地走了進來,劈頭蓋臉抽向寧缺,罵道:“你這個敗家玩意兒!老子教過你多少次!大家夥都給我拖回來再宰!誰讓你在外麵就宰了的!”
寧缺的臉上滿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為知道躲避沒有任何意義,低著頭解釋道:“那頭岩羊太重,不先殺了我拖不回來,再說我下手很注意,剝整皮應該沒問題。”
“拖不回來你還有什麼用!”
老獵戶憤怒抽打著他,咆哮道:“你隻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賣錢的!混帳玩意兒!”
“混帳玩意兒!”
老獵戶氣鼓鼓地走出獵屋。
寧缺看了低著頭抱著粥碗的桑桑,抹掉臉上的血水,看著她笑著說道:“這才乖,以後都不要試著替我擋鞭子,不然那個老東西會抽的更起勁兒。”
桑桑抱著大大的粥碗,用力地點了點頭。
“死妮子!還不快把洗澡水燒好!”
屋外傳來老獵戶充滿戾氣怨恨的叫罵聲,誰也不知道他的戾氣怨恨來自於何處。
桑桑抬起頭來,緊張看著寧缺。
寧缺正在偷吃老獵戶忘了藏起來的肉,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
……
茫茫岷山內外是兩個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經來到大唐帝國天啟五年,而對於生活在山裡的人們來說,日子不過是一天又一天的單調重複,對於收留了寧缺和桑桑的老獵戶來說,這種單調重複裡終於有了一些彆的消遣,比如鞭打辱罵或者彆的什麼。
這一年寧缺將滿十歲,已是少年。
這一年桑桑五歲了。
……
……
桑桑向水桶裡倒熱水,水霧蒸騰。
木桶裡渾身赤裸的老獵戶看著她罵道:“你這個死妮子又黑又臟,自己也趕緊洗洗。”
桑桑點了點頭,然後走出門外,從寧缺的手裡接過一盆熱水艱難地走了回去。
盆裡的熱水剛剛燒沸,很燙。
桑桑站上板凳,從頭至腳傾瀉到老獵戶的身上。
屋內響起一聲極為淒厲的慘呼。
老獵戶渾身赤裸奔了出來,身上全是被燙起的水泡,他眯著眼睛,看不清楚外麵是什麼,手裡拿著一把從不離身的獵刀,像瘋子一般揮舞著,嘴裡罵著他懂得的最惡毒的臟話。
砰的一聲清脆巨響,金屬片撞擊在一起,老獵戶一頭倒下,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來獵虎的精鋼捕獸夾裡,已經斷了一半。
寧缺和桑桑走了過來,看著倒在血泊中老獵戶。
老獵戶縱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有著山民的狠戾,盯著寧缺奄奄一息罵道:“你這個混帳玩意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恩,這幾年我們已經報了,現在是報仇的時候。”
寧缺從身後取出獵刀,看著老獵戶身上耷拉著的皮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大腿根部那個可憐的家夥,說道:“我本來還想再忍兩天,但你不肯給我們機會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賣到妓寨去,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寧缺看著他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其實剛才……如果你肯讓桑桑吃塊肉,也許我們都不會殺你,我們可能會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獵戶氣喘籲籲,惘然看著他。
寧缺握緊手中的獵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獵戶的腦袋落了下來。
片刻後,寧缺背著黃楊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獵屋,腰間獵刀微擺。
小桑桑抱著破舊的大黑傘跟在了他的身後。
“累了就到我背上來。”
然後兩個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
……
夜色已至,書院後山的濃霧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細。
寧缺低著頭站在石階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雙手緩緩舉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山道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與山道。
一刀落下,石階又上一級。
山頂濃霧間一片沉默。
一道充滿憐憫的聲音響起:“不知道寧缺這輩子究竟遇到過怎樣的苦難,在舊書樓也未曾聽他說過,這山道對他來說怎麼……竟是如此的艱難。”
“山道漫漫,過往心劫儘數轉為現實攔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輕,或許便能輕鬆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無登山之望。”
二師兄的聲音緩緩響起,直至此時,他的聲音裡才終於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這兩個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寧缺。”
“那些心底深處的記憶與傷痛,雖不知具體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願意忘記,更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看破都認為很沒有必要。麵對著心底深處那些最陰暗的角落,那些最慘痛的經驗,今時今日的他,與當年的他所做的選擇,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謹守本心,經年不變?”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隻有殺破。”
“他想殺破這條山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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