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儘數遮掩,天空與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成聖之前,說過這樣一段類似於預言的話。
而在無數年之前,佛陀觀七卷天書,然後在明字卷上寫下一段批注,在他的筆記裡也有類似的記載,是這樣說的。
“永夜之末法時代,方有月現,自然複生。如此方不寂滅,世界另有出道。既然如此,靜侯長夜到來便是,何苦強行逆天行事。莫非這天也在等著夜的到來?還是說它在恐懼夜的到來?它恐懼的是夜本身,還是隨夜而至的月?”
正在發生的事情,證明了葉蘇的預言,也對佛陀留下的那些疑問做出了完美的回答,有個天在等待夜的到來,有個天在恐懼夜的到來,它恐懼的是夜本身,也是隨夜而至的月,因為夜是隨月而至的。
世界一片黑暗,太陽被遮住,神國隱於濃重的墨色裡,黯淡的極難看見,飄在長安城前的觀主,神情異常複雜。
徒有規則,卻失去了力量的本源,還如何戰鬥?那道自神國降落的光柱,早已煥散不知去了何處,人間的酷熱早已被清涼取代。
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寧缺寫出來的那個符。
兩道深淵在大地的表麵上快速蔓延,那個“人”字變得越來越大,地麵真的很像一張紙被縛住,然後緩緩隆起,帶來轟隆如雷的聲音。
這個過程很緩慢,卻無可阻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邊出現了地平線,海那頭的帆舟隻能看見帆尖,如果站的足夠高,甚至能夠看到遠處微彎的弧。
“這就是新世界嗎?”桑桑問道。
寧缺回答道:“也許。”
那個完美的氣泡再次出現在她身前,上麵兩道微小的裂痕已經變得極深,氣泡隨時可能破滅,那代表著她的世界即將毀滅。
桑桑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寧缺輕輕地抱著她,與她一道等待著。
無數充滿渴望的意願或者說力量,順著地麵那兩道越來越深的裂縫,從人間的四麵八方湧來,進入長安城的街巷,通過驚神陣進入桑桑的身體裡。
桑桑當然接觸過這種意願,她在神國傾聽信徒的祈禱無數萬年,然而她卻是第一次接觸到如此真切的渴望,令她都有些動容的渴望。
就在瞬間,她明白了書院、明白了葉蘇創建的新教。世人愛與不愛她,其實並不重要,她愛不愛世人,其實也不重要,她與人類,本來就是一體的,她並不是這個世界冰冷的客觀規則,而是人類認識的世界的……規則!
一道亮光閃過--規則如果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產物,那麼自然可以改變,她自然可以隨著人類的認識一道成長!
桑桑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我,似乎可以活著。”
寧缺的手臂微微顫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那就永遠活著。”
桑桑說道:“但我不想再服侍你了。”
寧缺說道:“我服侍你。”
無數渴望無數意願,自人間各處而來,被驚神陣化作力量。
長安城的城牆上出現無數道裂縫。
桑桑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穹,看著若隱若現的神國。
她輕輕揮了揮手。
無聲無息間,一道沒有顏色的光柱,從長安城裡向著夜穹射出。
那道光柱出於驚神陣,卻經過了她的手。
於是,那是透明的光。
她最清楚,如何破開自己的世界。
透明的光柱穿過觀主的身體,落到了夜穹上。
桑桑摘下墨鏡,仔細地讓寧缺戴上。
月亮還在夜穹裡。
太陽卻仿佛離地麵近了些,於是露出了明亮的邊緣。
光明重新降臨人間,卻已不如先前那般熾烈恐怖。
蒼白的天空重新變的湛藍,像她雁鳴湖畔宅院裡偷偷藏著的名貴水洗瓷。
湛藍的天空上出現了三道裂縫。
與大地上的三道裂縫遙遙相對。
都是一個人字。
那道透明的光柱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竟是要直接將天空撕破!
光柱是透明的,裡麵的氣息卻並不純淨,紛雜到了極點,億萬人便有億萬意願,如何能夠完全一致,但卻鮮活到了極點。
寧缺想起湖那邊街畔蒸包子鋪的熱氣,青石板上的腳印。
桑桑想起雪海畔那夜,那個溫泉。
不知道觀主想起了什麼。
他看著那道透明的光柱,感受著其間的宏大與微渺,被遠勝肅穆的美感動,微微皺眉問道:“這是什麼力量?這是什麼氣息?”
“這就是人間之力。”寧缺說道。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湛藍天空深處,若隱若現的神國,在人間之力的衝洗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風化腐朽,然後垮塌成最細微的塵埃。
緊接著破裂垮塌的是湛藍天空本身,天空變成無數輕如鵝毛的薄玉片,紛紛揚揚灑落人間,再也無法遮住人們望向外界的雙眼。
天空上麵是什麼?以前是神國,現在神國毀滅了,那裡到底有什麼?
那是一片漆黑的宇宙,顯得無比寒冷,看上去異常荒蕪,沒有任何人煙,給人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仿佛真實的幽冥。
整個世界再次安靜下來。
沒有人說話。
這是冥界嗎?
人們想著。
寧缺和桑桑,很清楚會看到什麼,他們並不吃驚。
但不代表彆人會不吃驚。
大河國某個山村裡,一個孩子拿起先前被太陽烤至半熟的雞蛋,看著漆黑的天穹發呆,心想為什麼太陽忽然間變的那麼遠?
星星為什麼也變遠了?
孩子很害怕,咧著嘴便要哭,手裡的雞蛋落到地上,啪的一聲破掉。
風吹雞蛋殼,還有將凝未凝的蛋白,與蛋黃。
桑桑麵前的氣泡,也破了。
…… ……
在廣漠無垠的宇宙裡,有一個燃燒的火球。
那是一顆恒星。
從恒星表麵的顏色看,還很年輕。
有七顆行星圍繞恒星旋轉。
在距離那顆恒星約一點五億公裡的的軌道上,什麼都沒有。
那裡是空白的,也可以空白,因為係統是穩定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少了些什麼似的感覺。
某刻,那裡的空間忽然發生了輕微的扭曲。
過了很久很久,扭曲的空間表麵出現了兩條清晰的裂縫。
又過了很久很久,裂縫蜷曲,然後消失。
一顆藍色的星球,出現在那裡。
那個過程很難形容,這顆星球的出現,似乎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那個空間裂縫裡出來,又似乎它瞬間便出現在這條軌道上。
那顆星球之所以是藍色的,是因為海洋覆蓋著表麵絕大多數麵積。
隨著藍色星球的突兀出現,一道無形的引力波,向著四周散播。
圍繞著那顆恒星而構成的星係,出現了不穩定的征兆,幸運的是,這個星係裡那幾顆質量巨大的行星,距離這顆藍色星球的距離足夠遙遠。
但它的出現,終究造成了影響,有幾顆行星的軌道突然發生變化,或者要過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穩定下來。
更不幸的是,距離恒星約三點幾億公裡的空間裡,密布著無數小行星,突然出現的藍色星球,就像是塊美味的蛋糕一般,吸引著它們前往。
無數小行星甚至是小顆的隕石,離開它們原先定居的空間,向著那顆藍色星球靜靜的飛去,自然不可能走直線,但總有相遇的那一刻。
宇宙裡死寂一片。
那些小行星與隕石拖出的極淡的曳尾,就像是死神行走的痕跡。
…… ……
滿天隕石,在漆黑的夜穹裡向著地麵而來。
片刻後,世界便會毀滅。
天空之上,果然是冥界。
“你就是冥王之子。”
觀主看著寧缺說道。
冥界是傳說,是昊天的謊言,這是現在已經被接受的說法。
但那是真的嗎?
多年前,衛光明在長安城看到了寧缺,認為他就是冥王之子。
後來,桑桑被認為是冥王的女兒。
隆慶認為自己才是冥王之子。
兜兜轉轉,循環不斷,最後,還是落在了寧缺的身上。
他毀滅了昊天的世界,迎來了新的世界。
然而這個新世界還沒有存在很長時間,便迎來了毀滅。
真實的宇宙,是那樣的荒涼又危險,而且寒冷,和冥界有什麼區彆?
他沒有把冥界指引到人間,卻把人間帶進了冥界。
他當然就是冥王的兒子。
“不應該是這樣的。”
寧缺的聲音有些寒冷。
…… …… 小鎮裡。
君陌揮手破了陣。
他望向那些將要降臨人間的死亡使者,說道:“拾起你的刀。”
屠夫拾起那把沉重的刀,走到他身旁,一同抬頭望去。
君陌舉起鐵劍,說道:“想不想去戰一場?”
屠夫說道:“很好。”
…… ……
西陵神殿。
戰鬥早已結束,新教的信徒,坐在崖坪間,坐在山道上,看著這遠遠超出想象的畫麵,震撼的無法言語。
陳皮皮站起身來,微微蹙眉,說道:“不應該是這樣的。”
唐小棠握住鐵棍,沒有說話。
葉紅魚站在崖畔,血色的裁決神袍在夜風裡獵獵作響。
她看著夜空,麵無表情說道:“域外天魔?待本座把你斬了。”
…… ……
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知道那些帶著死亡氣息的隕石是什麼。
但修行者們能夠感覺到另一個明確的現實。
天空沒有了。
他們的身體變得輕了很多。
輕若羽毛。
隻要動念,便似乎可以離開地麵。
昊天世界壓製修行者無數年的規則,已經不複存在。
修行者們,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不惑境界的修行者,忽然洞玄。
洞玄境界的修行者,看著天上真正的繁星,知了天命。
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輕而易舉地邁過了那道門檻。
人間,前所未有的強大。
他們沒有想到,剛剛獲得自由,便要迎來生死立見的一戰。
不過,無人畏懼。
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值得他們為之而奮鬥。
而且他們有信心戰勝所有的外敵。
…… ……
無數修行者準備著戰鬥。
但他們沒有出手的機會。
就連君陌的鐵劍都沒有機會出手。
海洋對著恒星,陸地對著宇宙深處,修行者們所在的位置,能夠看到滿天繁星,也能看到顯露出真容的月亮。
以修行者們的眼力,自然能看清楚,那是一個岩石組成的圓球,表麵光滑到了極點,反射著大地背後的光線,完美到了極點。
或者不應該稱之為月亮,而應該稱之為月球。
那輪明月,擋住了所有的隕石。
轟隆隆的巨響,無法傳到地麵,地麵上的人們都感同身受。
如此密集的撞擊,如此恐怖的威力。
就算是知命巔峰、甚至是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都很難存活下來。
那輪明月,替人類承受了所有的攻擊,它能頂得住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恐怖的撞擊聲終於停止。
月亮不再完美,上麵到處都是撞擊形成的環形山,到處都有岩漿噴湧,形成或高或低的原地,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暗沉。
這樣的月亮真的不好看,甚至有些醜陋,但在人們的眼裡依然完美。
他在人間默默守護了千年,今後,大概也會萬年億年的默默守護下去吧?
…… ……
夜晚結束,清晨來臨,朝陽從東方緩緩升起。
天空重新出現,還是那般湛藍,卻比以往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感覺。
是的,這片天空更加開闊,其後有無儘的空間。
“這感覺……原來確實不錯。”觀主看著寧缺問道:“但人已經變得不再像是從前的人,人間還是我們在意的人間嗎?”
“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人間,不是嗎?”
寧缺說道:“酒徒認為修行者、尤其是到了某種程度的修行者已經不能算是人,是非人,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修行者是超人。”
觀主問道:“超人?”
寧缺說道:“是的,就像世界需要改變一樣,人類最終也需要進化,我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相信猿猴當時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話音剛落,天空裡忽然出現了一道筆直的白線。
他看的清楚,那道白線的前端,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穿著藍色長衫,時而被朝陽耀成紅色。
觀主若有所思道:“那是梁國的一名散修,境界很糟糕。”
寧缺看著那道白線飛出大氣層,向著外太空飛去,笑了起來。
緊接著,數千道細細的白線從地麵生起,向著大氣層外飛去,每道白細的前端,都是一名修行者,畫麵蔚為壯觀。
人類,開始了自己新的旅程。
“有些意思。”
觀主平靜說道,然後變成無數光點,消散在新世界的第一道晨風裡。
寧缺知道,在透明光柱穿過他身體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先前和自己對話的是他以極高境界強行留在這個世界的殘留意識,因為他不放心,他想看看新世界是否能夠在冥界存在下去,想看看人類是否能夠延續下去。
最後他覺得應該可以,於是便死了。
觀主有姓無名,他就叫陳某。
陳某裡的某,是某某裡的某,是人間隨處可見的某某。
他代表著人類的一部分。
寧缺望向天空一角,漸要被晨光遮住的月亮。
夫子代表著人類的另一部分。
桃山崖畔,陳皮皮長拜及地,神情平靜。
唐小棠隨他拜倒。
…… ……
沒有永夜。人間越來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入侵,以此看來,無論有沒有夫子,有沒有書院,這個世界終究不可能永遠地孤單下去。
陽光灑落,雪峰上的雪漸漸融化,變成涓涓細流,然後彙成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會泛濫成災,然而卻也會給那裡帶去灌溉所需的水。
餘簾在斷崖上抱著大師兄坐了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