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烏芽芽找到鐘律家時,那孩子正在陽台上洗衣服。
她一遍又一遍用力揉搓的正是那條臟了的校服褲子。她不斷把那塊汙跡浸泡在水盆裡,洗了又洗,卻總也洗不乾淨。
她機械性的動作、沒有表情的臉龐,以及空茫又灰暗的雙眼,看上去像一個木偶。
與她沒有靈魂的死寂不同,鐘陽卻是激烈的。她正在臥室裡接電話,另一頭的人似乎在與她談公事,口氣有些不好。
她頂撞道:“那不是我的問題,你應該找小楊。你彆忘了你是怎麼當上這個執行總監的。要是沒有我,你能有今天?我把那麼好的創意讓給你,我幫你坐上了業界第一的位置,你如今倒好,你給我過河拆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我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後公事公辦地說道:“明天你就不用做創意了,你去做文員吧。再有下一次,我會辭退你。”
創意與文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工種,一個需要天賦般的革新頭腦,一個隻要會打字就行,而且工資待遇也是天差地彆。
這意味著鐘陽被降職降薪了。
她立刻回撥電話,那頭卻始終占線,再回撥竟然關機了。
鐘陽死死盯著手機,表情猙獰的像是要吞了它。但她吞不下一台手機,於是隻能走到外麵,衝女兒發泄怒氣。
“你怎麼還在洗衣服?我每次回來都看見你在洗衣服?你是洗衣機嗎?你這麼喜歡洗衣服,我讓你洗個夠!”
她跑回屋,把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全都抱過來,兜頭兜臉砸在女兒身上。
“你洗!洗不完你今天彆睡了!你是不是神經病?天天洗衣服?我回到家就看見你在洗衣服!你變態嗎?難怪你爸爸不喜歡你,你看看你的死樣子,整天陰沉沉的,像個鬼一樣!你不會笑嗎?”
鐘陽伸出手用力去掐女兒的臉龐,試圖逼迫她露出一個笑容。
鐘律臉頰上的肉很快就被掐出了幾個指甲印,表情卻更加木然。
鐘陽越看越生氣,漸漸開始口不擇言:“我怎麼你了?你要對我擺出這種表情?有本事你去你爸爸麵前擺臭臉啊!你看看他會不會一巴掌扇飛你!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怎麼被他打的嗎?我那時候還可憐你,把你帶走,我現在隻覺得你欠打!你簡直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讓你上台說話,你給我往地上摔,你是殘廢嗎?”
誅心的話一句又一句從鐘陽嘴裡蹦出來。
站在防盜網上的烏芽芽恨不得用翅膀捂住自己的耳朵。
對離異家庭的孩子來說,最具傷害性的話是什麼?是爸爸/媽媽不要你了,他/她根本不愛你。
而鐘陽卻可以把這些話當做家常便飯,天天往孩子身上宣泄。她是罵得爽了,孩子的心卻一點一點被她殺死了。
烏芽芽不忍地看向鐘律。
鐘律還在搓褲子,隻是力道大了一些,頻率快了一些。由此可見她不是沒有感覺,隻是學會了壓抑和忍耐。在自己的家裡還需要壓抑和忍耐,這是怎樣的日子?
烏芽芽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鐘陽卻完全沒有察覺到女兒的不對勁。她伸出手,一下一下用力拍打女兒的腦袋:“你說話呀?你是聾子嗎?我罵你那麼久,你好歹回我一句呀?你真的變成殘廢了?
“我要你有什麼用?次次考試都考不到第一,你就是個廢物!你有功夫洗衣服,你怎麼不去看書?你給我起來!”
鐘陽揪住女兒的耳朵,把她整個人往上提。
鐘律的耳朵根子都被扯裂了,流了不少血,但她依然牢牢地坐在凳子上,就是不起來。她對痛苦有著異乎尋常的忍耐力,這是常年遭受虐待才能鍛煉出來的能力。
好在鐘陽還有理智,看見女兒流血了就立刻放開手。
她像是被嚇到了,連著退後了好幾步,眼眶裡湧出淚水。
她又氣,又怨,又內疚地看著女兒,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跑回臥室,拿來了很多瓶瓶罐罐。
“你看看這些是什麼?你看看。”她把這堆罐子扔進女兒的洗衣盆裡,哽咽道:“這些都是我的護膚品。為了養活你,我連超過一百塊錢的麵霜都不敢買,我隻敢買這些便宜貨!我一年隻買兩次新衣服,我都快忘了看電影是什麼滋味兒。”
她蹲下身,指著自己爬上細紋的眼睛:“你看看我的臉,已經老成這樣了。彆人的媽媽那麼年輕漂亮,可我呢?我看上去足足比人家老了十幾歲!要不是為了你,我能變成這樣嗎?你就不能好好讀書,讓我省點心嗎?”
她的本意是想告訴鐘律:你看,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我其實為了你也犧牲很多。
她以為自己是在示弱,可是她錯了。
這不是示弱,這是拿起另一把更鋒利的刀,往鐘律致命的地方割。
沒有哪個孩子願意成為媽媽的累贅。聽見這些話,他們隻會產生無儘的自責、自厭及自棄。他們會想:如果我不存在,媽媽會不會過得更好一點?
這就是鐘律得抑鬱症的源頭。她的價值一再被否定,從未被正視。
她沒有好好讀書嗎?她不優秀嗎?不,她已經足夠優秀了,隻是她的媽媽看不見而已。
烏芽芽焦躁地在防盜網上踱步,恨不得變作鐘陽的模樣,好好擁抱這個已經麻木到靈魂將死的孩子。
鐘律還在搓洗褲子,沒有回應鐘陽的“示弱”。
原本還有一絲愧疚的鐘陽冷笑一聲,回了臥室。她回就回吧,她偏偏還要往鐘律的心頭再紮一刀:“我就知道你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的話你從來不聽!有本事你彆讓我給你出學費,你自己去打工賺錢!你不說話是吧?好,以後我不會再管你了。”
以後我不會再管你了——這又是一句誅心的話。
對於單親家庭的孩子來說,這句話等同於——我要拋棄你了!
已經沒了爸爸的鐘律會是怎樣的感受?第一次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是何等的慌亂與恐懼?
烏芽芽氣得爪子都在發癢,真恨不得飛進屋,把鐘陽狠狠撓一頓。
砰!這是鐘陽回到臥室時用力甩門發出的巨響。
她以為受委屈的人是自己,卻從來沒考慮過孩子的感受。
在她走後,鐘律才漸漸停止了搓洗褲子的舉動。她把那些護膚品一樣一樣撈出來,拿到水龍頭下麵衝洗,又用帕子把瓶身擦乾,擰開看了看。
發現所有護膚品都沒被洗衣水汙染,她鬆了一口氣,這才把所有瓶子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茶幾上。
回過頭,她把褲子洗乾淨,掛在晾衣架上。她不斷用叉子挪動褲子,最終把它懸掛在正對客廳的位置。
如此,隻要坐在客廳的鐘陽一抬頭,就能看見這條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的褲子。
做完這一切,她把媽媽抱來的一大堆衣服分門彆類地放進洗衣機,繼續清洗。
她站在客廳裡,仰頭看著那條褲子,神情由麻木變成了痛苦的扭曲。她開始落淚,一滴又一滴,她在大哭,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鐘陽的負麵情緒是爆發的火山,而她的悲哀卻是一片沒有波瀾的死水。
水都死了,人又怎麼能活?
看著濃濃的黑氣從鐘律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烏芽芽著急了。她伸出翅膀,隔空點了點鐘律的眉心,用法術置換了對方此刻的感受。
於是一段記憶湧入了烏芽芽的腦海。
不小心弄臟褲子的鐘律匆匆回到家,遮遮掩掩地洗褲子。發現褲子洗不乾淨,她便敲了敲母親的房門,想找她拿錢買一條新褲子。
學校規定隻能穿校服,她必須買一條能換著穿的新褲子。
那天,鐘陽似乎又遇見了不順心的事,打開門,寒著臉看向女兒。
鐘律開口說道:“媽,給我一百塊錢,我——”
她的話沒能說完。
鐘陽隻聽到“錢”這一個字,所有的負麵情緒就爆發了。她揪住女兒的耳朵,嘶聲怒吼:“錢錢錢,你整天隻知道開口跟我要錢!你當我開銀行的啊?我為了養活你,我容易嗎……”
還是那一套固定的話術——為了你,我犧牲了我自己。為了你,我才會這麼苦!我要你有什麼用?你隻知道要錢!
鐘陽甚至沒有問清楚,女兒要錢乾什麼。
從那以後,鐘律再也沒跟母親提起過買褲子的事,但她卻把那條明顯臟汙了一塊的褲子日日穿在身上。她希望母親自己能看見,然後問問她是怎麼一回事。
她留著這條褲子的理由很簡單——我不說,可是我希望我的媽媽能看見。看見我的痛苦,看見我的需要,看見我的掙紮和呐喊。
所以,這才是那條褲子的意義所在啊!
它是鐘律豎起的白旗。它是SOS的信號。
可是這條褲子穿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鐘陽始終看不見,就仿佛她的女兒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
烏芽芽收回法術之後忽然就明白了,需要醫治的不是鐘律,而是鐘陽。這個女人就他媽欠治!
---
翌日,匆匆趕到公司的鐘陽忽然發現,創意部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人。那人正與公司的大老板聊天,並不時發出悅耳的笑聲。
聽見腳步聲,她回頭看過來,挑著眉梢說道:“這位同事,你遲到了五分鐘,這是要扣工資的。”
鐘陽:“……你誰?你憑什麼管我?”
烏芽芽走上前,伸出纖纖玉手:“認識一下,我叫烏芽芽,是新上任的創意總監。”
又換域名了,原因是被攻擊了。舊地址馬上關閉,搶先請到點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