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能怪唐侍郎太過神經質, 他今天早上受了好大的驚嚇。
傅辰桓是黎明被送出宮的,他很聽話,這次出來以後沒有亂跑,徑直就摸到了唐逸之家裡——他剛從威遠侯府逃出來的時候本也是想來這兒,隻是人還沒到, 就被守株待兔的禁衛軍給抓走了。
唐逸之是傅相門下最親近的弟子,提前預想到他會前來求助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過這次就沒人管了,夏摯說到做到,連夜撤了傅辰桓的海捕公文, 連幾位傅派重臣門前的鬼鬼祟祟的監視都沒有了。傅辰桓一路長驅直入,見到唐逸之就像見了親人, 唐逸之看見他也是驚喜不已,直扯著人看身上有沒有缺零少件兒,其氣氛之親切熱烈,就差抱頭痛哭了。
傅辰桓坐在椅子上緩了緩神, 蒼白驚恐的臉色倒是跟他突逢大變的少年人身份很是相符, 因此唐逸之開始並沒有察覺出不妥來, 直到他不經意地提起一句:“你最近注意安全,在威遠侯府上待著,彆給他找麻煩,知道嗎?”
白日裡的事發生得隱秘, 除了出手抓人的禁衛軍和皇帝內侍,整個京城還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唐逸之說這話,隻是怕傅辰桓年紀小, 聽信了外麵的流言蜚語不肯好好接受陸闔的幫助,誰知道話一出口,小孩兒將將才止住的淚嘩啦一下又淌了滿臉,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的,看上去比剛才還要痛苦。
唐侍郎一下子就慌了。
他緊追不舍地問,傅辰桓開始還不願細說,隻說自己先前已經被皇上抓到,陸闔進宮領人,但唐逸之好歹年長不少,又已在官場中摸爬滾打過幾年,看他臉色再結合日前從鄭巧兒那兒聽來的隻言片語,頓時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猜到是一回事,真正從對麵的孩子泣不成聲的承認中確認,又是另一回事。
唐逸之僵在椅子上,雙手緊握成拳,隻感覺呼吸都困難。
他……怎麼……
他都不敢想,陸闔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暗處默默地守護著一群處處與他為敵的人,為了老師的事情心血耗儘,麵上卻還要故作冷漠,忍受他們這些白眼狼的冷嘲熱諷,隻為了維持一個“平衡”,說到底,還是為了保護他們。
甚至那日剛開始聽鄭太醫提到紫極殿中發生之事的時候,自己的第一反應還是不信,覺得這不過是威遠侯所作的表麵功夫,是籠絡人心的手段,可——可這事兒外麵半點沒傳出風聲,所謂籠絡人心,根本就站不住腳。
直到他親眼在皇宮偏門撞見那個總是挺拔神氣的大將軍踉蹌狼狽的身形,無端的揣度和猜測才在瞬間儘數散去,而後陸闔一力保下傅辰桓的事,更是讓他打心眼裡開始對威遠侯欽佩敬畏起來,隻恨自己從前人雲亦雲,被表相迷了眼睛,也做了那眼瞎耳聾的庸人。
可任憑唐逸之如何想,也無從預料深宮之中發生的事情竟會如此肮臟……陸闔,他可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他是這大夏最鋒銳的一把劍,最堅固的一道牆,是整個民族在北戎鐵蹄踏伐下瑟瑟發抖幾十年後才第一次挺直的脊梁,而如今居然……
他想到那日在宮門撞見,那人暗藏在鎮定自若的外表下隱隱顫抖而高熱的身體……唐逸之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到,陸闔為了救老師,曾經都做過什麼努力。
強烈的憤怒和心疼讓這個向來溫文爾雅的文人全身顫抖,他看著麵前傅辰桓同樣羞愧憤然的眸子,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日前從災荒前方發來的線報又開始在他的眼前盤旋,那些被饑餓控製的不成人形仿若野獸的災民,那些滔天的痛苦、被鮮血和塵土染臟的天……大夏四境之內民怨沸騰,灼灼的火浪燃燒著,就快要燒到這天子腳下來了。
這次老師身死,幾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傅相桃李滿天下,此次被害又如此突然而毫無道理,江南一代文人士子早已忍無可忍,口誅筆伐之聲從未停過,都不須有心人稍加挑撥……今年會試數百舉子拒考,貢院門庭寥落,竟是自建朝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景……
屋外瓢潑的雨還在下,分明已近辰時,昏昏沉沉的天空卻不見得一絲光,狂風呼嘯席卷著烏雲,轟隆隆的雷聲近得直要劈到地上來,偶有電光照亮黑暗中的雨幕,著眼之處皆是一片蒼茫。
兩個人對視一眼,分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猶疑的亮光。
這天,怕真是要變了。
……
大雨在天色放亮的時候終於停歇,唐逸之安頓受了整晚驚嚇的傅辰桓睡下,自己心煩意亂地出了門,也不知怎的,就往威遠侯府的方向行去。
他現在多少有些不敢麵對陸闔,卻又逼迫著自己不得不去麵對他……深夜裡滋生的反叛之心雖微弱,卻猶如簇簇火苗,燒得他胸腹灼痛,不知該如何是好。
唐逸之生性自由,忠君的思想本就不似尋常文人般重,從前傅嘉說過他幾次,見實在天性如此,最後也便不再費唇舌了。
——或未必也沒有對如今的王朝徹底失望的意思。
若真要反——唐逸之在心裡給這個念頭澆上了重重的封鎖,卻又總忍不住要捧出來看——整個大夏最有戰鬥力的部隊不出西北陸家軍,除此之外,用不堪一擊形容都尚算客氣。
那些戎人眼看著已難成大勢,幾年之內想來便能徹底將他們趕回老家,這幾年正好用來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傅辰桓的身份到時候也是個極好的說辭……
唐逸之想著這些事,渾然沒有注意到,這究竟是聖賢書該如何痛斥鄙夷的大逆不道,他想得出神,這才發現此般念頭似乎早已在不知道的時候於心底盤旋已久。
不破不立、浴火重生,也許這天下正如同昨夜那場豪雨,需得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才能真正改頭換麵了……
他不知不覺走到運河邊上,奔騰的河水川川不息,唐逸之忽然覺得心胸開闊,腦中一片清朗,然而還沒等他對水抒懷,眼角餘光便突然瞥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那人幾乎是滾落下馬,麵上木然,無悲無喜,指尖淌著鮮紅的液體,行屍走肉般一步步徑直朝著河岸走去。
……陸闔!
唐逸之一時間目眥欲裂,滿腦子都是威遠侯受刺激太過欲投水輕生——在他們這些名節尊嚴大過天的文人思維裡,遇到那種事……會一時想不開委實太過正常,情急之下,他隻來得及大喝一聲,見對方身形微頓,連忙合身就撲上去,隻想著趕緊把人從哪危險的地方拉回來才好。
陸闔似乎比他想象的還瘦——唐逸之不合時宜地想到這一點,他抱著懷中僵直的身軀,甚至感覺到有些硌手。
陸闔似乎也很驚訝會在這裡遇見他,冷豔的臉上難得顯現出些迷茫,薄唇微啟,一時卻像是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唐逸之心臟咚咚直跳,看著他的樣子,憤怒後怕竟也慢慢褪去了,心上反泛上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他被自己奇異的情緒嚇了一跳,連忙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還壓在人家身上,頓時尷尬得臉都紅了,手忙腳亂地滾下去,又伸手想把人拉起來。
陸闔避過了他的手,沉默地起身,站直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晃了晃,他忍耐地提著一口氣,閉了閉眼,正好看見唐逸之臉上痛惜的神色。
“……”陸闔臉色一冷,心中微微有些慌亂,卻仍撐著架子,擺出一副冷嘲的臉色,“唐大人這是何意,莫不是心裡氣不過,親自來刺殺本侯嗎?”
見他如此硬撐,唐逸之又怎能不明白這事兒實在不能拿到台麵上來說,他已經對自己剛才情急之下的出言無遜十分懊惱了,現在見陸闔一副沒聽見的樣子,也便連忙借坡下驢,生怕給威遠侯“本就支離破碎”的內心再造成什麼傷害。
他想了想,溫文爾雅地假笑道:“隻是方才見侯爺太靠水邊,怕出什麼危險,一時唐突了,侯爺莫怪。”
陸闔:“……”
他對著這個一向不屑與自己“同流合汙”的大清官笑眯眯的親切臉著實不習慣,謹慎地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如此,多謝唐大人關心……”
“對了,”唐逸之一拍腦門,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麼,“小……那個誰,您家‘那位’還在我那兒,您看是先跟我回去,還是我叫他稍後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