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皇帝不見了。
改朝換代遠不像打仗那麼簡單, 傅辰桓這麼多年積累起來的班子完善又靠譜, 還是腳不沾地地忙了一個多月,才好歹將天下收拾出個樣子,騰出手來給新帝準備登基大典。
大典流程繁瑣、人員冗雜,大小官員並新皇帝開始還熱情洋溢,一派“這就是我們一起打下的江山”的滿滿自豪,慢慢的就被禮儀官磨得沒了脾氣, 渾渾噩噩地跟著命令讓跪跪讓起起, 渾身上下就剩下山呼萬歲的時候還能憋出點勁兒了。
這種情況下,恨不能連禦膳房的廚子都給拉到典禮上發身鎧甲撐場麵,其他地方的警戒力量便不免鬆懈,於是等傅辰桓終於身著龍袍走完一整套流程, 整個人快要癱倒在龍椅上的時候,就聽到了這麼個讓糟心的一天更糟心到無以複加的消息。
——並不是說當皇帝很糟心的意思。
前來報告的獄卒戰戰兢兢地跪在玉階之下,剛舉行完盛大典禮的金鑾殿此刻空蕩蕩的,除了皇上隻新封的陸國公站在上首, 外邊兒明明豔陽高照風和日麗, 大殿裡卻分明透出一股子陰氣,涼意順著他的脊柱往上鑽。這高大的漢子沒憋住打了個哆嗦, 總感覺自己今天要完。
他自個兒也覺著匪夷所思的, 舊朝爪牙被他們清得乾乾淨淨, 那狗皇帝一個人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鎖在牢裡,按理說連站起來怕是都費勁兒,這人怎麼還能憑空飛了不成?
總不能真是個精怪吧……
想起來那人精致靡麗到不似真人的眉眼, 獄卒不由感覺背上汗毛豎得更高了。
在場最不吃驚的大概就是陸闔了,他是知道夏摯的本事的,可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卻並未將這事告訴傅辰桓——也許是因為他為人處世心裡自有自個兒的那一杆秤,就像當年無論如何要保下傅家的遺孤,就像覺得束手就擒的夏摯罪並不至死。
他莫名相信那天在牢裡夏摯對他說的話,那人對當皇帝根本沒有半分執念,甩脫了那壅贅的擔子,他看起來倒反比過去更輕鬆些。
陸闔不著邊際地想著這些事,卻不知那副神情落到傅辰桓眼睛裡,卻不可避免地叫這年輕天子起了疑。
傅辰桓並不是懷疑他的陸大哥——當然不,但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也清楚的知道,這個以殺聞名的戰神其實內中最是心軟,當年陸闔救了自己多少是有父親的一番師生情分在,而今……他又會不會因為那一點舊日君臣的情分放夏摯一馬……
傅辰桓不敢往深了想。
他緊緊地攥著龍椅的把手,上麵精美細致的浮雕深深陷入掌心裡,新帝的眼裡像是卷起了漫天黑色的波濤,陸闔若有所感地望過來,傅辰桓與他清淡中隱隱憂慮的目光對視,腦中片段一閃,不知怎的就想起來那許就未曾出現在他記憶中的前世。
那個無能而失敗的自己,還有最後——遠不如今生一帆風順的疆場上,到處是殘肢斷臂沙塵漫天,銀鎧的將軍相隔遙遠的距離與自己對視,他被風沙迷了眼,看不清那人眼中的神色。
隨即便心口一涼,他甚至還未感覺到疼痛,便倏然跌入無邊黑暗,再一轉醒,已是在幼時相府堅硬的木床上。
那時候,這個人的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仿佛隻是碾死一隻無關緊要的螻蟻一般嗎?
傅辰桓甚至心疑那個“陸闔”有沒有看清楚自己是誰,這些年無數次陸闔手把手教他武藝弓箭、甚至在夜裡悄悄給他加蓋上一層被子的時候,他就隻能用這種想法安慰自己。
不論如何,陸闔對自己也總該是有同情的吧?也許那一箭不過是戰場上隨意的出手,並不是要置他於死地?
可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實根本站不住腳,威遠將軍例無虛發百步穿楊,傅辰桓見他閉著眼都能射下天邊的飛鳥,實在很難說服自己他看不清百步以外的人臉。
那一箭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在經年累月中長出毒牙死死纏繞,即使知道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儘管知道把上一世的事放在今生的人身上並不公平,他也根本沒法把那場景從心底深處拔除。
除非……
除非讓這個人再沒有任何能力背叛他。
上位的兩個人各懷心思,金鑾殿裡的氛圍凝重得好像要滴出水來一般,那獄卒獨自跪在階下,被空氣中無聲的風起雲湧和自己的腦補嚇得快要昏厥過去了。
最終還是陸闔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知道了,你先回去,記著,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是是是,”獄卒忙不迭地砰砰磕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逃過了一劫,“您放心,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察覺到皇上也想說話,卻被陸國公一眼看了回去,瀑布般的冷汗開始從這個可憐的漢子額頭上湧出來,他把頭埋得低低的,心中默念阿彌陀佛,聽到最後那聲“去吧”的時候,簡直如聆仙音。
幸好今日有將軍在……獄卒從殿中完整地退出去的時候,整個人感覺自己快要虛脫,卻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感謝了一番他們大將軍。
不然哪怕能保住小命,約莫這罪也足夠他半死不活。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兩個人其實都沒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小人物的想法,傅辰桓緊緊攥著拳,擠出一個有點難看的笑來:“……就這麼放過他?”
他說的當然是夏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