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 正是日光最盛的時刻。
懷風手持托盤,盤上放了一杯顏色清透的茶水, 那茶水許是放得久了,早已不冒熱氣。
懷風一出殿門, 就覺得外頭熱浪撲麵而來,再看不遠處跪著的太子趙裕,汗水從他的額頭順著臉側流下滴在前襟,已然將衣袍前襟汗濕了大片。
趙裕嘴唇發白,乾的起了皮, 臉色也蒼白憔悴,身子時不時輕晃一下,好似隨時都會昏迷倒下。
在太子身邊,放著兩個大盒子,裡麵傳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那盒子經這太陽暴曬,熱風一吹, 用不著走到跟前, 就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懷風將托盤上的茶水, 恭敬遞到太子跟前:“殿下, 這是皇後娘娘賜下的茶水,您已許久滴水未進了,娘娘很是憂心殿下。”
趙裕這會兒又累又渴,全憑意誌在撐著,聽到懷風的話, 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她手上遞來的茶水,在看清那杯子的一瞬間,趙裕的神色堪稱驚恐,仿佛見到了什麼駭人的東西。
他驚懼不已地跌坐在地,用乾澀沙啞的聲音喊道:“滾!拿走!孤不喝這茶,趕快拿走!”
懷風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態度恭謹卻沒有半步退讓:“殿下,這是皇後娘娘所賜,奴婢也隻是聽命行事,還希望殿下莫要為難,快些喝了罷。”
“孤不喝!”趙裕雙眼布滿血絲,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母後的心意,孤心領了,隻是近來孤身體有恙,日日用藥,太醫交代過,不能飲茶,怕是要辜負母後這番心意了。”
懷風聞言,卻沒有把茶杯收回去,“不知是哪位太醫為殿下診治的?奴婢這就讓人把那位太醫請來問問,看殿下到底能不能喝茶。”
“你!”趙裕聽出她語氣裡的脅迫之意,怒從心起,“不過賤婢,也膽敢質問於孤?”
“孤的事,豈是你這賤婢能打聽的!”
懷風被太子劈頭蓋臉辱罵,眉頭都沒皺一下,麵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隻道:“殿下既不願說,那奴婢隻當殿下身上無礙,這茶……殿下還是儘快用了罷。”
趙裕死死盯著她手裡的杯盞,大熱的天裡,頭上卻冒了冷汗。
其實這杯茶未必就是昨日的毒茶,可趙裕不敢賭,以蕭後的手段,即便將他毒死在這,怕是也尋個理由躲過朝中百官的責難。
退一萬步,蕭後當真不做掩飾,認下毒殺太子的罪,以她如今在朝中的勢力,誰又敢為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鳴冤?到那時,他死也是白死,沒有任何意義,隻讓蕭後從此少了個麻煩罷了。
一瞬間趙裕心思百轉,他慢慢抬手從懷風手裡接過那杯茶。
正打算一飲而儘的時候,趙裕突然手上一鬆。
懷風眼疾手快將茶杯接住,然而裡麵的茶還是傾灑出來不少。
懷風再次把茶杯遞過去:“殿下這回可要拿好了,若是再灑,奴婢隻能去向娘娘稟明,再討一杯了。”
趙裕看了眼僅剩的一些茶底,咬牙接過,將其一飲而儘!
隻是些茶底,應該不會有太強的毒性,便是毒發,也不至於要了性命……
趙裕喝完,將茶杯送回懷風手上。
後者朝他略一施禮,拿著杯盞托盤回了明德殿。
沒過一會兒,懷風又從殿內出來,這次倒不是給太子送什麼茶水,而是行禮道:“殿下,傳娘娘口諭,請您回東宮。至於殿下所求之事,娘娘說了——”
“她喝您一杯茶,您也喝她一杯茶,你們兩清了。”
“娘娘說,若是殿下覺得方才那茶灑出去大半杯,心裡過意不去,那就待在東宮,仔細養好身子。堂堂大盛朝太子,連一杯茶都端不穩,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說到這懷風笑了笑,繼續道:“娘娘憂心殿下的手,還讓奴婢去請太醫到東宮為殿下診看,殿下手疾如此嚴重,應該早些同太醫院說的,有些病症還是儘早治地好,拖得久了,誰又知道這病還能不能好?”
“您說對麼,殿下?”
趙裕望著懷風,隻覺這一刻,懷風的語氣和麵容,同蕭後逐漸融合在一起,她們像盯緊了獵物的捕食者,在完全掌控獵物生死的情形下,給他希望,又給他絕望,將他玩弄於鼓掌,最後……在他失去價值的時候,一擊斃命。
太子回東宮後,便大病了一場,還好蕭贏事先便吩咐了太醫守著,及時為太子看診開藥,幾服藥下去,太子便去了病氣。
這身上的病容易去,心裡的病卻是難去。
太子的右手廢了,再拿不起任何東西,連筆都拿不住。
這消息一出,當即便有太子一係的人,暗地裡派人接觸太子,確認這消息的真假。
“孤的手沒事。”趙裕看著下屬搖頭道,“但孤從此以後再不能用這隻手,那它跟廢了又有何區彆?”
“殿下這是何意?可是那蕭後使的手段?”
趙裕將那日在明德殿外的境遇說了一遍,“孤若真喝完了那杯茶,怕是這會兒屍身都該下葬了,更沒法站在你麵前說話。”
“但這種把戲,蕭後怎會看不出,所以她故意讓那個懷風來告訴孤——”
“‘既然你的手沒用,那就永遠都彆用了’。”
趙裕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那隻手修長白皙,一看便是常年養尊處優的人,才能養出的富貴手。
然而隻要蕭贏活著一日,他這隻手,就永遠不能在人前使用。
大盛朝的太子,也要永遠背上一個身有殘缺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