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伸出的、白皙好看的五指滯在了半空中,距離兜帽不過毫厘。然而,這毫厘仿佛一下子成了無法越過
的天塹,叫人再難寸進。
少年的手緩緩顫抖起來,他是亞特蘭蒂斯最優秀的人偶師,他的手可以穩穩地把最細的線穿入微毫的針
孔,可現在,他卻指尖痙攣起來,劇烈地甚至定不住一滴水珠。
他看著座位上的那人微微抬起下顎,隨著這個動作,兜帽也微微向上抬起,終於露出了後麵一角的容
顏。
頭頂昏黃的燈光,落在了那人幽藍的眼瞳深處,為之鍍上了一層醉人的光影。
少年望著那雙熟悉的眸子,像陡然墜入了一片深海,他順勢溺斃在了那裡,一如過去的歲月一樣,從始
至終,不曾掙紮。
“砰——!”
少年陡然跪了下去。
他單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分毫不覺寒冷與疼痛。他隻是仰視著那人,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死死
咬著牙,嗓音沙啞而哽咽。
他說,“亞特蘭蒂斯王衛隊,利奧,向您效忠。”
隨著少年的話語,旁邊的馬尾少女一點點瞪大了眸子,她仍舊看不清葉滄的臉,卻也不是為少年的身份
震驚,或者說,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少年話語中的含義。
在這一刻,馬尾少女隻是單純覺得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熟悉,一如[海薔薇]中,那位騎士團最小的成員、
亦是世界唯一的操偶師——那位少年為了自己的信仰,在殘酷的絕境中死戰至最後一刻,然後,憑借最後一
口氣走到了王座前。
王座上沒有人,他知道,因為他的信仰已經在故事的最初就死去了。而這一部劇的主題,就是敘述著他
這樣一群失卻火源的餘燼,所燃燒的最後微光。
劇中的少年便是如眼前的這一幕般,跪倒在空無一人的冰冷王座前,叩拜了下去,說:“薔薇騎士團,
向您宣誓效忠,吾王。”
唯一不同的是,劇中的少年死去了,而眼前的少年還活著。
簡直就像是,所有的不甘、不公、疼痛、悔恨,都在這宛如鏡麵的現實中得到了彌補。
馬尾少女忽然覺得心口罩下了一口沉鐘,沉甸甸的,又悶又澀,讓她喘不過氣來。
隨後,她瞧見那個奇怪的黑袍人伸出手——她從沒見這麼好看的手,那更像是精雕細琢出來的、完美的
藝術品。那隻手輕輕地放在了少年的腦袋上,隔著貝雷帽薄薄的布料揉了揉。
葉滄笑起來,“我回來了,利奧。”
少年沒說話,他隻是死死地低著頭,下方的地麵落下了斑斑點點的水跡。
遠處的巫者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他唇邊還帶著若隱若現的笑意,似乎早有所預料。在微不可查的一聲
輕歎後,巫者忽然轉移了目光,轉而看向那個從進門開始,就一直停駐不前的人。
——亞澤。
這個渾身透著冷漠的安靜青年,從進門的那一刻起起,便與同伴的關注點完全不同。
他沒有去看巫者、也不曾關注那些坐在屋子裡的少女,他第一時間看向了牆壁。
——那裡原本應該布滿他所畫下的塗鴉的地方,如今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足以使他在第
一時間察覺到。
亞澤清楚自己在這裡留下過什麼——那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隻是無數黑紅線條的交錯、淩亂的如同一
個瘋子胡亂抹出來的塗鴉。從中欣賞不到任何美,隻有混亂、空洞、透骨的冷。
可隻有他和他的同伴知道,這便是對那一天的寫實記述,是對他們失卻信仰的那一日,最直觀的感觸的
具現。
也因此,除了亞澤本人以外,所有人都會在進門時不自覺地無視這麵牆壁,逃避這殘酷的自我折磨。
而如今,他的塗鴉不見了。
斷壁殘垣的塗鴉,眨眼變成了龐大瑰麗的古城。
它就那樣矗立在那裡,仍舊是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巨大、壯麗、恢宏,沉默而威嚴,神聖而輝煌。
葉滄曾經跟馬尾少女解釋過蜃樓筆,可他沒有說明的一點是,蜃樓筆一旦被輸入了精神力,往後便一直
隻有最初輸入精神力的那個人可以用。
簡而言之,每一支蜃樓筆的主人都是唯一的。
那麼,保存在這裡的這支蜃樓筆最初屬於誰?那個唯一能夠使用它的人是誰?此時此刻、此處此地,誰
時隔歲月,再度喚醒了它,於這麵牆上留下了印記?
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唯一的。
亞澤麵對著這麵牆,從來冷漠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紋。
他幾乎快要站不穩,亦不敢回身,直到他聽見了背後的一聲跪地,聽見少年說出昔日他們通通說過的誓
詞。
——[亞特蘭蒂斯王衛隊,向您效忠!]
這一刻,亞澤猛地攥緊了手,視線陡然模糊起來,雙眼被淡淡的霧氣充斥,搖晃起破碎的光。
隨後,他終於緩緩轉過身,望向了那個記憶中最深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