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聞附近最大的宗門便是巽天城了。袁掌門在此地經營多年,人脈比我深厚,與各處都能說得上話,也有威望。實不相瞞,今日你不過來,我也會找機會前去拜會的。”
逐晨提起茶壺,在瀝瀝水聲的背景中開口道:“我希望巽天能借我一片地。”
袁泊水猛然站起,衣袖拂過桌上碗筷,茶水倒翻,筷子跟著滾落到地。他用力抽回被打濕的袖口,厲聲喝道:“你做夢!巽天宗是我多年心血,更是我祖輩基業,我絕不會將它出讓!一分一厘都不行!”
逐晨斜眼瞥去,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物件,才開口道:“你誤會了,我無意侵犯他人主權。”
她從袖中摸出一把青色的竹米:“我的意思是,讓你在巽天種些朝聞的種子,看看能不能成活。”
袁泊水稍愣,收斂了氣勢,彎下腰問:“你說什麼?”
逐晨講解道:“朝聞先前之所以如此荒涼,就是因為凡界的植株在魔氣的影響下極難成活。目前朝聞能大批量種植的糧食隻有三種。一是從魔界挖來的果苗,我叫它彤果。魔氣越重,它果實的顏色就會越紅。”
袁泊水想起彤果最初的奶白色,再到如今的鮮紅色,外觀上確實出現了兩級的變化,果實的味道也與先前略有不同。而巽天城的農作物則是連年減產,日漸荒涼,如今糧倉半空,若明年還是這樣,怕供養不起整座城的百姓。
所以魔界境況的惡化速度其實比他想象中的更為嚴重,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很快就會籠罩到他們巽天了。
朝聞已經做好準備,他們巽天可是在赤^裸裸地迎擊。
沒有糧食,沒有靈氣,到時候所有的修士跟百姓隻能陷入無望的境地。不用等魔修攻打過來,他們就會先一步走上自我毀滅的路途。
他先前還在憐憫朝聞的百姓,殊不知一把更殘酷的屠刀已經貼近了他。
逐晨端起杯子,素白的手指握住那杯已經沒有熱意的茶水,隨意抿了一口,麵不改色道:“彤果的繁殖速度很快,在魔氣不夠的情況下,我可以給你們提供一部分特殊的水源,幫助它進行結果。等到環境適宜,你們再獨立種植。當然,根據我的實驗數據,直接去魔界深處挖一車土,過段時間翻新一次,會是更有效也更安全的方法。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可以讓魔修幫你們運點回來。”
袁泊水因她一句話而感到莫名的涼意。有種死期近在眼前的惶恐。
他盯著麵前這個人,看著她平靜如水的麵孔,知道她絕對不是無的放矢。那幫老頭兒的猜測是正確的。
大難要來臨了。
“第二種是竹子。這些竹子的品種比較特殊,能無視魔氣紮根生存。目前它數量有限,全部都移栽到了熊貓園,就是你今天看見的。”
“第三種是土豆。我去年偶然得到的種子,現在才剛開始進行二次播種。我會挖出幾個,你跟著我學就行。這也是普通泥土種植的,而且產量高營養高,可以作為主食。管飽。”
逐晨語氣嚴肅起來,指節在桌上叩了兩下:“這消息你不要傳出去。竹子跟土豆的種子朝聞自己都不夠。我們的百姓也不敢吃。現在最大限度地勻給你們,種不種得好是你們自己的事,能不能有第二次機會,可就全看天意了。袁掌門也不喜歡這種儘聽天命的感覺吧。”
逐晨不知道魔氣會在什麼時候徹底占領修真大陸,風不夜也不樂意告知她具體的事宜。
但從風不夜緊迫的舉措,以及他夢境中那些墓碑上雕刻的時間來推斷——很快。也許就在這兩年。
遠處的宗門或許還有殘喘之機,像餘淵、巽天之類的門派,已經沒有掙紮的餘地了。
袁泊水的思維像是凝滯了,他眼神極遲緩地眨著,臉上全是不安與倉皇,半晌才問道:“那原來的地呢?”
逐晨如水流淌的平穩聲線帶著強大的安撫力量,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思慮之中。
“目前還能種得活那就繼續種。但我建議優先培育這些品種。到時候朝聞這邊可能騰不出太多人手,你們這邊栽種成功了,再用同樣的方法往遠處普及。但目前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太大的恐慌,造成內部爭搶損耗。”
袁泊水這人,第一次與逐晨相遇時,確實有點小心思,對待普通百姓也沒有太強的同理心。但在交往或誠信上,他的口碑是不錯的。
麵對大局能隱忍,麵對野心能自控,這樣的人不說光明磊落,起碼生不出過於卑劣的惡念。
大敵當前,是可以信任的人。
袁泊水沉默許久,隨後抬手摘下頭上的帽子,將臉側的亂發梳理過去,褶皺的袖子也整理平整,重新坐回位上。
莫名莊重的氣質,反凸顯出他的老態。
袁泊水低聲問:“你為何要這樣?”
逐晨笑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大難當頭,還分什麼你我?百姓吃不飽飯,要麼餓死,要麼逃亡,朝聞還不是得幫忙養著?你們儘力管好自己的門派,彆給我添麻煩吧。”
袁泊水不能做到像她一樣冷靜,思到遠處甚至連頭皮都在因寒意而發麻。他全身不受控製地開始戰栗,好在寬大的衣袍遮擋住了他身體的顫抖,讓他不至於那麼狼狽。
袁泊水低沉問道:“來得及嗎?”
“來不來得及,你也得試嘛。”逐晨拿起筷子,從容得仿佛在談一件極為尋常的瑣事,“所以我是真誠地為了你們好。今年就不要想著修煉了,趁著時間還早,儘量屯糧吧。山裡的野菜不要放過,曬成乾存儲起來。沒毒的能吃的都收好,再不濟還能充個饑。還有就是多挖點魚塘。魔氣養魚,越養越肥,說不定以後會成為大家的主食。”
袁泊水兩手按在桌上,壓低嗓子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逐晨:“就前段時間。我師父也許更早,可是他不告訴我。”
“道尊有辦法嗎?”袁泊水眉毛揚起,眼中放出些許光彩來,迫切道:“道尊早有預料,卻不對外通告,定然是有所應對吧!如果連他這樣的修為都沒有辦法阻止,世上還有誰能救世呢?”
逐晨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欲言又止。
眾人都是這樣期盼風不夜,風不夜於是也這樣苛求自己。哪怕是天塌下來,他也要用自己的骨血頂出一線生機。
可是逐晨不舍得,哪有誰的使命是為了犧牲?她也想做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人。
逐晨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不是那麼自信:“誰知道什麼是天命?就算知道了我也不相信。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你也不必太擔心,我朝聞會死守在這裡,真要遭難,怎麼都輪不到巽天宗。我和我師父都不會容許的。”
袁泊水聞言,嘴裡生出股萬般酸苦的味道,讓他喉結重重滾動,艱難地吞咽下去。
他覺得自己有一些被這晚輩小瞧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確實比不過人家。同樣是麵對天地傾覆,逐晨敢帶著恐懼迎難而上,他卻隻能在茫然無助中尋求彆人的救助。此時逐晨話語裡的那一點不確定,反更讓他被一種羞愧壓得抬不起頭來。
逐晨方二十多歲,而他已經在修煉的路上走了百多年,真算年紀,比逐晨的爺爺還大上一輪。
他年輕的時候,就被教導要穩重、踏實,喜怒不形於色。他沒學到其中精髓,依舊是個暴躁、自負的脾氣,隻記住了一點,那就是要明哲保身。
因此一百多個年頭裡,他從沒血氣方剛過。縱觀平淡安穩的一生,亦是乏善可陳。
逐晨為他做好安排,讓他可以安然躲在後方等待音訊,該正好趁他心意才對,他為何要如此難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蒙塵的明珠,還是不可雕刻的朽木。但就算是一塊愚鈍的木頭,也不會甘心就此等待自己的腐朽。
袁泊水挺起胸膛,似要撐起自己的風骨。他點頭道:“好。就照你說的做。我會聯係魔界附近的幾個主要宗門,將種子發給他們。隻是有幾個道友的嘴巴不牢靠,是南北麵大宗門開過來的分派。我擔心他們聞到風聲後會猜出什麼,到時候將消息泄露出去,就不告知了。若屆時局勢真的急轉直下無可挽回,我再將那邊的百姓都接到巽天來。”
袁泊水頓了頓,揚聲道:“你若有事——也可找我幫忙!太難的我不行,舉手之勞就差不多吧!”
逐晨笑了出來,認真與他行了個禮:“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