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五指死死收緊,劍柄上雕刻的複雜紋樣通過指尖呈現在她腦海中。
那是瀚虛的名字——浩浩瀚瀚,馮虛禦風。廣闊天地,無需依憑,駕風而起。
本該是那麼自由的一個人,怎能讓他終生禁錮在一座不可動彈的山石之間?
逐晨握住這把劍,如同握著風不夜,心誌前所未有地堅定起來,大腦清明,心境也無比平靜。
“小師妹——”
失聲的喊叫中,龍骨劍已刺了過來。
逐晨橫過瀚虛,稍稍作擋。
本該是殺意凜然的一劍,在靠近她的前刻,卻無端卸去了大半的力道。
視線相錯的瞬間,逐晨看見風不夜的眼神是清醒的,有驚慌、擔憂、悲涼,亦有難以掩飾的憤慨,然而很快又被龍魂攻陷。
逐晨推開對方的武器,順勢靠近,一把抵住風不夜的心口。
龍魂占據這具身體,還未學會說話。它回過神來時,已是這種局麵,當即張嘴發出低沉的嘶吼,想來應該是對風不夜的叱罵。
它曲指成爪,試圖了結麵前這人的性命,可等它調用魔力,才發現身上的力量正如水泄般飛速流走,連它快要紮根的殘魂也受到了一股極為強勁的吸引力,正一**地朝著神識發出衝擊。
它暴戾的表情開始不停變幻。一會兒悲、一會兒喜,中間穿插著真正的風不夜,彼此搶奪,儼然已經不受控製。
逐晨順著【沐水】的魔力來源,終於在風不夜身上找到了遊離的龍魂,用靈力將它標記鎖定,嘗試著將它引入自己身體。
龍魂察覺到危險,徹底暴怒,高舉長劍,直指天際。
烏雲迅速聚攏過來,在天空拚成一個頂蓋,閃閃雷鳴像厚重雨幕般重重落下,直接吞噬了二人的身影,也擋住了懷謝等人想要靠近的腳步。
紫光照亮天幕,天地傾覆似乎隻在一瞬之間。
這壯闊而可怖的場景,叫梁鴻落瞬間崩潰。他一把抓住大魔的袖口,懇求道,“這是怎麼了?你快去救她吧前輩!你定然有辦法的是不是!你消了這雷光,讓風不夜清醒過來。那什麼龍魂,我替他化,你快救救我小妹!”
大魔無奈搖頭:“我從來都沒有辦法。天道便是詭譎難辨,我不知他們能做些什麼。”
“不會的,不會的!”梁鴻落大聲喊道,“小妹!逐晨!你應大哥一聲!”
微霰等人悲從中來,絕望中將長劍朝著雷陣投擲而去。還未靠近,已被莫名的力量反震出去。
·
被閃電包圍之際,逐晨避無可避,險些以為自己的身體會被灼燒成灰燼,耳邊是各種詭異的幻聽。有她年幼時的朗朗書聲,有梁鴻落的低聲童謠,有風不夜的諄諄教誨,有懷謝、微霰等人的關切叮囑,還有風長吟聒噪的喊叫。
她眼前閃過走馬燈似的一幕幕,混亂之中,還聽見了龍魂的心聲。
它極為怨憤地質問道:“何人渡我——”
“又有何人渡我——!”
短短幾字將逐晨的神識拉了回來,她深吸口氣,用力眨眼,卻發現自己此時並不在魔界與那龍魂抗衡。
她站在一條熟悉而陌生的山脈上,垂首便能俯瞰天下秀麗河山。
她看見天地間最為宏偉的一條龍脈,盤臥在修真大陸的中心。蓬勃的生意與濃鬱的靈氣,終於孕育出最後一縷龍魂。
而後山川被戰亂踏平、繁華被戰火燎儘。一批大能修士截斷山脈,高立界碑,封印龍魂,令它鎮守在兩地之間。
人類的紛爭永無儘頭,怨念與殺氣沉積在界碑下方,從此氣息分為清濁陰陽,被紅色巨石阻隔。
等眾人意識到這番天地異變,已經為時太晚。
這哪裡是天道不公?分明是手足相殘、自取滅亡。
逐晨尚來不及痛心,轉了個身,又瞥見前世忙碌奔波的身影。
畫麵轉得有些快,模糊的水鏡中,她看見自己重新封印了界碑,卻未能挽回頹勢,界碑再次碎裂。無奈之中,她將最後一線生機留給了風不夜。不料成了他終生年解的心魔。
逐晨目睹他在一片孤寂中抱憾而死,心酸不已。
……所以煉化龍魂,本就不是正確的救世之道。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
“師父。大哥!”
逐晨在虛空中漫無目的地走動,希望能有人給自己一個答案。
光影流動間,她眼前出現重疊而隱約的畫麵,鳳凰的虛影自山脈上飛過,因慈悲初現雛形的幼龍,投下一片殘魂留作生機。
那殘魂飄蕩在世,最終投映出了她的麵貌。
鐘鳴響聲一遍遍回蕩,老者淒苦之音如在耳邊。
——“朝聞道,夕死可矣!”
“朝聞道,夕死可矣!”
逐晨停下腳步,恍然大悟。
她當初起這個名字,是為致敬先賢,不想一語成箴。
她身上留著的是鳳凰的涅槃之力,是鳳凰為那條龍脈留下的一線生機。封印或壓製都不是正途,隻有讓龍魂重生,平複它的怨氣,才能讓分為兩道的魔氣與靈氣重新融合。
·
梁鴻落虛軟地跪倒在地,將頭伏在地麵,泣不成聲。
隆隆雷聲突然止歇,紫光消散,天色陷入無邊黯淡。
梁鴻落呼吸一窒,抬起頭來。水霧朦朧的視線中,現出一道刺眼的金光,緊跟著是聲威嚴無比的龍吟。
不同於先前能震顫他們心魄,帶著明顯攻擊意味的呼嘯,這一次的龍吟顯得平和許多。
它穿過層層黑雲,長尾甩動,將濃雲揮散,露出它原本被魔氣遮掩的原貌。
——周身被光澤的金鱗所覆蓋,鱗片一塵不染,在微光反射下熠熠生輝,灰色的瞳孔冷漠疏離,鼻息間噴灑出淡淡的白霧。
它巨大的身影盤旋在空中靜靜注視著眾人,而後再次遊動,投入已經斷裂山脈,並落下一片紅光。
隨著它歸位,連綿山脈相繼散出絢麗的霞光,橫亙在魔、凡兩界的屏障終於消失,原本並不相容的兩種力量開始融合。
消散的魔氣褪去黑色,化作星光點點墜下。原本蕭條的邊界,宛若徜徉在一片茫茫星河之中。
懷謝用力抹了把臉,趔趄向前,嘴唇嚅囁著問道:“這是什麼?”
沒人能回答得了。
星光照亮的黃塵中,梁鴻落捕捉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當即瘋也似地衝了過去。
“小妹——!”
荒土上,風不夜小心抱著一個人。他低著頭,貼著對方的臉,可他懷裡的人似乎沒有回應。
“不會的,不會的——”梁鴻落跪到人影身側,一把抓住她垂落的手。觸手的冰涼叫他一瞬間失了防備,再抑製不住眼淚翻湧而出,斷線似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風不夜捧住她的臉,眸光低垂,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微笑,極輕和地道:“逐晨,你說,師父再不必替你守魂,師父累了。你又怎能悄悄走呢?”
緊跟而至的懷謝等人不敢繼續上前,背過身去無聲啜泣。
若有攙著若無,身形晃動,難以置信:“逐晨掌門……”
朝聞的界碑無端碎裂,行至半途的百姓紛紛停下腳步,遲疑片刻,毅然返身回去。
前方光華璀璨,星河千尺之下。這般綺麗的風景,卻叫他們生不出半分歡喜。走的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待走到山道前,再難前進。
眾人默然跪下,朝著大山的方向叩首,虔誠祈求。
風不夜昏沉地愣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一股溫良的鼻息噴灑在他濕潤的臉上。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鬆開顫抖的手,才意識到懷中人的胸膛的確在微弱起伏。
風不夜放緩呼吸,幾經努力,將手探向逐晨的脈搏。
輕緩的,清晰的,來自心臟的跳動。
風不夜哽咽了聲,用力將她抱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