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個大男人擠在101的客廳,沙發坐滿了,陸文地位最低,自覺搬了個小馬紮坐旁邊。他打開西點盒,拿出焦脆的菠蘿包給自己加餐。
任樹說:“活兒還沒乾,你先吃上了。”
陸文咕噥道:“我看片兒的時候喜歡吃點東西。”
副導正在調片子,聞言樂了:“神他媽看片兒,咱們是審工作樣片。”
樣片調出來,連在電視上,是前天晚上拍攝的內容。葉杉和葉母發生衝突,情緒雙雙爆發,之後葉杉夢醒看父親的照片。
沒有背景音樂,也沒有剪輯,未加工的樣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種監控錄像般的真實,是一種原生態的震撼。
陸文漸漸忘記咬麵包,專注地盯著屏幕。兩段樣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導不小心按錯,開始播放更早拍攝的一段戲。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葉杉在葡萄藤下的單人場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葉杉孤身坐在那兒,側著臉,枕著手臂,安靜地趴在桌沿兒上。燈泡的光打下來,他的眉骨和鼻梁亮著,眼中的哀愁隱匿於暗處。
陸文怔住了。
一幀幀的畫麵裡,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見了另一個人。
攝影組的大助說:“這一幕的光線特彆好,沒糟蹋演員的表演。”
“嗯,小陸演得不錯。”任樹見陸文沒反應,打了個響指,“小陸,琢磨什麼呢?”
陸文回神:“沒什麼……我走神了。”
副導笑道:“乾活兒不專心,和葉小武一個樣,不過葉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樹深有同感,但不敢攬功:“一開始差點意思,讓我好一通罵。還是瞿編有一套,給小陸講了講戲,一次就讓他把握住了葉杉的感覺。”
陸文愣道:“導演,什麼講戲?”
“這就忘啦?”任樹回答,“第14場,你演葉杉的第一場戲。那天拍好幾條不過,瞿編不是把你叫辦公室去了嗎?”
陸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麼,訓你?打擊你?”任樹說,“瞿編想教訓一個小演員,還用去辦
公室關上門,給對方留麵子?他那是給你教戲,讓你體會角色的情緒,明白了嗎?”
陸文兩眼發直,攥了滿手的麵包碎屑。
瞿燕庭騙他阮風的片酬高,是故意為之?
瞿燕庭打擊他、羞辱他、用身份壓製他,都隻是在講戲?
所以……瞿燕庭根本沒有看不起他?
那團憋了許久,已經沉在肚子裡的悶氣湧上來,急需噴薄釋放,陸文猛地站起來,衝任樹嚷嚷道:“怎麼不
早說啊!”
剛舒心兩天,陸文心裡又長痘了。
從得知講戲開始,他的心情就複雜起來,想對瞿燕庭說點什麼,具體的語言沒有組織好,可至少要說一句“謝謝”。
然而,瞿燕庭忙著和任樹交接工作,根本沒工夫搭理他。
兩天後,任樹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權代工。
淩晨五點,市區某家私立醫院。
陸文從房車下來,一身病號服,帶妝。滿臉青紫、血瘀,眉骨上凝著一層厚厚的血痂,額頭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傷口。
搭電梯到療養部八樓,門一開,入眼是亂中有序的繁忙。
飲料機旁邊,機械組剛喘口氣;休息區坐著十幾名群演,有醫生有護士;其他演員在走廊候場,陶美帆、阮風、仙琪,街坊四鄰全部都在。
陸文掠過每一個人,至病房門口,透過門上鑲嵌的方形玻璃看見滿屋子人,然後捕捉到他這兩天一直惦記的那一位。
用“惦記”可能黏糊了點,但他的語文水平找不出更恰當的詞。
陸文敲敲門,得到首肯推門進去。
病房是淺色調的,瞿燕庭立在床尾的移動桌前寫字,背很直,穿著來重慶那天的燕麥色亞麻襯衫。
他代替任樹的職責,落實到拍攝上,從畫麵構圖到場麵調度,再到空間營造,全部需要他來把關。
餘光裡的輪廓太高大,瞿燕庭斜掀眼簾,對上陸文慘不忍睹的樣子。
執行導演叫康大寧,說:“過戲,攝影機試走位。”
瞿燕庭收回視線:“1號鏡頭上柔光屏,然後開低掛模式。”
陸文脫鞋上床,躺平閉上眼,聽見各就各位的腳步聲,門開了,其他演員陸續進來。
房中的氣味混亂融合,男女演員的香水味,有花香型,刺柏的皮革香型,以及病房本身的消毒水氣味。
忽的,鼻息間闖入一味清冽,是若有似無的須後水的味道。陸文睜開眼,瞿燕庭走來床邊,拿床頭櫃上的工作台本。
他巴巴地瞧著對方,許久沒叫,猶豫要不要叫一聲“瞿老師”。
瞿燕庭居高臨下地俯視,沒空打招呼,捏起被角往陸文的腦袋上一蒙,隔著一層棉布叮囑“彆亂動”。
陸文的聲音悶在下頭:“萬一我忍不住呢?”
腦袋一痛,瞿燕庭用本子敲了他一下,嚇唬他,開一針安定預備著,隨時給他注射/進去。
過戲,拍攝,一鏡一鏡地演繹劇
本,幾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
陸文一直躺在床上,中間差點睡著。午間收工,大家往外走,他磨蹭到牆角的監視器一旁。瞿燕庭在桌後收拾東西,還沒走。
場記開窗通風,一陣清涼灌進來吹落了桌上的表格。
陸文搶先撿起,遞過去,瞿燕庭接住,對他說:“趕緊卸妝去吧,顏料水傷皮膚。”
不等陸文回話,瞿燕庭乾咳起來,一上午指揮拍攝沒顧上喝水,他斂上東西朝外走,用劇本
掩蓋住嘴唇。
陸文跟著走出病房,叫道:“瞿老師——”
瞿燕庭卻叫住場記,啞著嗓子吩咐:“叫攝影組在花園集合,我馬上下去,趁中午人少拍一組景物鏡頭。”
他說完去搭電梯,陸文追上來,問:“瞿老師,你什麼時候有空?”
瞿燕庭道:“你有事?”
陸文鄭重其事地:“我有話想跟你說。”
瞿燕庭不明白大小夥子怎麼這麼纏人,看看手表預估一個時間:“大概一點半拍完,你去湖邊找我吧。”
療養部後花園,半環回廊一池湖水,茂盛的香樟樹,中心廣場覆蓋大麵積草坪。雙機位,A攝主導,B攝輔助,第一遍試拍看效果。
瞿燕庭審一遍畫麵,判斷色階、明暗關係和激烈動勢:“天太陰,EI再調高。段哥,3號那個貫穿鏡頭,頻率是不是有點低?”
這是留麵子的問法,掌機段猛,立刻道:“不到百分之六,確實低了點。”
瞿燕庭說:“控製在百分之八到九,切渲染鏡頭的時候保持這個頻率就行。”
段猛忙不迭地答應。瞿燕庭外表斯文,但作風利落,工作時果斷得沒有一句廢話,待調整無誤,開始正式拍攝。
房車上,陸文卸完妝在吃盒飯。
孫小劍買水果回來,拎著塑料袋,從裡麵掏出兩個黃澄澄透著紅的大柿子。醫院門口一個大爺賣的,完全熟透了。
他把柿子洗淨擦乾,放盤子裡。陸文摸了一下,皮薄汁多,軟綿綿的,有他多半個手掌那麼大。
孫小劍說:“我媽每年都買一箱。”
陸文道:“難怪把你吃得小臉蠟黃。”
“放屁。”孫小劍不負責地科普,“北方乾燥,吃柿子潤肺止咳。”
陸文想起瞿燕庭咳嗽,等吃完飯,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他要去湖邊赴約,順便帶上洗乾淨的大柿子。
中午人少,陸文一路捧著個柿子,顛顛兒地走到後花園,繞過回廊,橫穿中心廣場。後花園幾乎沒人,攝影組拍完就去吃飯了。
他從草坪上的小徑靠近湖邊,周圍種滿了香樟樹。距湖邊五六米遠時,最繁盛的一棵香樟樹下,瞿燕庭獨自坐在雙人長椅上。
陸文不清楚對方等了多久,急吼吼邁出步子。
突然,湖邊冒出來一個人,是阮風。
阮風先一步跑過去,“咕咚”往長椅上一坐,挨在瞿燕庭的旁邊。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陸文生生刹住步子,
瞪著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
瞿燕庭愣了一下:“你怎麼來了?”
“驚不驚喜?”阮風笑眯眯的,抬臂搭住椅背,按住瞿燕庭的肩,“今天累吧,我給你捏捏。”
陸文頓在原地,看著阮風“摟住”瞿燕庭的背影,將邁出的那一步收回。他的腦子記不住太多事,差點忘了瞿燕庭和阮風的關係。
也對,他隻是道謝,哪能跟人家談情說愛的比?
或許,瞿燕庭本就約了阮風
,隻是順便抽幾分鐘見他一下。
誰讓他不趕巧?
陸文低頭看看手裡的柿子,都捂熱乎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止咳。他沒有出聲,也沒有露麵,識相地掉頭走了。
瞿燕庭環顧一圈沒發現彆人,但畢竟是公共場合,他讓阮風坐好。阮風收回手:“大中午都睡覺呢,我找了一大圈才看見你。”
瞿燕庭問:“你有事?”
阮風說:“我看你吃飯沒有,盒飯是紅燒魚,我知道你不吃。”
瞿燕庭吃過飯了,自那次之後,小張給他單獨訂餐。阮風放了心:“任導把挑子撂給你,雖然就兩三天,但也夠累人的,彆人不心疼我心疼。”
瞿燕庭回一下頭,想起另一位纏人的大小夥子。
阮風奇怪道:“你老瞅什麼呢,有人要過來嗎?”
瞿燕庭避而不答:“你來嘮嗑的?”
阮風是來問一聲,他之前答應今天請B組聚餐,正好下午瞿燕庭跟B組拍攝,他想問瞿燕庭要不要參加。
瞿燕庭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人多他嫌煩,尤其是聚餐這種一大幫人交際的場合。
阮風說:“可是片場人也多啊。”
“不一樣,這是工作。”瞿燕庭摩挲工作台本,神情很安然。這份代職工作對他來說,享受的遠遠大於忍受的。
阮風沒辦法:“那好吧,要不我今晚去找你?”
瞿燕庭了解這種聚餐,不過淩晨不會結束,他可沒精力等到那麼晚開門,於是又拒絕了。
阮風倒是聽話,瞿燕庭說什麼是什麼。不方便待太久,他要回房車去,走之前道:“如果有人不服管,給你添堵,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
瞿燕庭不屑得很:“彆裝逼了,還記得你小時候每次被人欺負,回家隻會哭麼?”
阮風臉一紅:“不跟你說了,走了!”
湖邊隻餘微風,有些冷,瞿燕庭忍著,怕離開拿一趟外套,會令某個遲到的人撲了空。
他傍在長椅扶手上,覺得很累。今天接觸了太多人,所有神經緊緊地擰扯著,需要一條條放鬆,就像湖麵散開的漣漪。
分針在表盤上走了大半圈,鴨子在湖邊喝飽了水。
瞿燕庭一直坐到兩點半,快開工了,再等下去會耽誤拍攝。他沿著湖邊往回走,生氣又好笑,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小演員放鴿子。
下午的拍攝任務不重,劇組和醫院有協議,七點前必須結束。陸文在A組,瞿燕庭換B
組,兩個人一下午沒有見到麵。
傍晚收工,回酒店的路上,陸文靠著車窗一聲不吭,帽簷壓得遮住一雙眼睛。
孫小劍滿腹疑惑,大中午吃飽了撐得不睡覺,跑出去亂晃,晃一圈回來就耷拉個臭臉,不明白陸文遭遇了什麼。
“你中午去哪了?”
“湖邊。”
湖邊挨著小樹林,孫小劍直覺不尋常:“去湖邊乾嗎?約了人?”
陸文的臉更臭:“約了小鴨
子,我遊泳!”
孫小劍愈發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了?”
陸文冷哼:“我就不該去。”
“誰知道你為什麼去,還捧個柿子,個傻逼。”孫小劍感覺挖不出八卦,改成分享八卦,“聽說阮風今晚請B組聚餐。”
陸文倏地抬頭,衝司機嚷道:“掉頭,我要請A組,去江北嘴國金中心!”
孫小劍不懂為什麼突然爭強好勝,給他一拳:“去你個嘴,該拍全劇的重頭戲了,回去乖乖地看劇本。”
提到劇本,想起編劇。
陸文“啪”地扣下棒球帽:“看個屁,咱們去逛渣滓洞。”
“你到底抽什麼風?”孫小劍忍住臟話,“我看你是大姨夫來了,有勁沒處使,躁動。中午去湖邊遊泳是吧?沒遊爽?行,你回酒店去泳池補上,遊二十圈遊完回房間睡覺。”
陸文一下午沒見到瞿燕庭,對方跟B組,這會兒阮風請客聚餐,那倆人肯定當著大夥的麵暗送秋波、暗度陳倉。
他說:“老子遊五十圈。”
回到酒店,陸文收拾東西去54層的泳池。
極簡風格的門廊進去,左邊通向水吧,右邊走廊通往更衣室和化妝間。陸文徑自右拐,被服務生攔住。
“先生不好意思,泳池今晚不對外開放,您可以去水吧放鬆。”
陸文問:“為什麼?”
服務生:“有位客人下午預定,今晚包場到十一點,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不便。”
怎麼諸事不順,陸文隨口問了句:“開派對啊?”
服務生:“不是的,那位客人隻是遊泳。”
陸文震驚道:“一個人遊泳有必要包場嗎?!”
服務生臉色尷尬。
“這泳池幾百平,他非要霸占著自己遊?”陸文吐槽,“不孤單啊?不無聊啊?”
正說著,更衣室裡閃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瞿燕庭走出來,身穿一件長及小腿的真絲浴袍,鴉青色,在壁燈下泛著溢彩的光。領口微微敞著,鎖骨半掩。絲帶束緊一把細腰,身體顯得更修長,也更單薄。
他聽見有人吵吵,有些耳熟,所以出來看看。
陸文傻了眼:“……你怎麼會在這兒?!”
瞿燕庭踩著人字拖走過來,反問:“那我應該在哪兒?”
應該在B組聚餐吧……
陸文嗆了一口空氣,把話咽
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