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抬眸瞟了那邊的長公主一眼。
心中暗道, 還好娘娘隻是說,要賜酒給殿下,殿下心知肚明, 這酒定然是不會碰的, 且就算碰了,他與駙馬爺二人,兩個男子, 也鬨不出什麼事兒來,便乖乖領了皇後之命, 麵色如常, 若無其事的去取酒了。
陳皇後見李嬤嬤離開, 又屏退了左右宮人,這才看向女兒,一向跳脫如她,此刻, 臉上笑容也不由得顯得微微有些尷尬, 她心知女兒聰慧, 定然能猜到,便也不言明那酒有何效用。
隻低聲對她道:“這酒……是西域一個小國,進貢給你父皇和本……呃, 總之,這酒得來不易,且效用甚為猛烈,一小杯便可起效, 瑜兒拿著回去, 可尋個好日子, 再……”
裴昭珩聽得額頭青筋微微跳動。
“母後。”
陳皇後乾咳一聲, 終於不說了。
李嬤嬤動作麻利,很快就拿著一個白瓷小酒壺進了殿門,放在案上,道:“娘娘,酒取來了。”
陳皇後道:“你不願聽,母後就不多說了,這酒瑜兒就自己帶回去,至於要不要用……如何用……瑜兒便自己看著辦吧,母後也不逼你,好不好?”
裴昭珩嘴角微微抽了抽,他沉默了一會,還是道:“兒臣知曉了,多謝母後賞賜。”
卻說殿外,賀顧正坐在芷陽宮花園裡的荷花池邊,從懷裡摸著糖炒瓜子吧唧吧唧的嗑。
他上輩子親娘去的早,且一生未娶,又不喜歡與人推杯換盞、寒暄往來的客氣來客氣去,參加這種宮宴園遊的次數少的可憐,為數不多的幾回,都是後來太子登基為帝後賜宴,不得不去。
結果去了也還是坐不住,賀顧一到那般觥籌交錯的名利場上,就渾身難受,屁股上仿佛長了釘子,半刻也坐不住,宴行不到一半兒,他往往就尿遁跑路了。
偏偏太子又是個看似寬仁,實則心眼比針尖兒大不了多少的人,這麼幾次下來,就難免要以為賀顧這是恃寵而驕,又或是對他有意見,借此,給他這個賜宴的新君甩臉色。
偏偏賀顧又缺心眼,完全沒考量到過這一層,旁人勸他忍忍,他也隻當放屁,該尿遁還是尿遁。
於是和太子隔隙日深,賀顧直到東窗事發前一晚,都還渾然未覺,隻是宴會上喝喝酒這點雞毛蒜皮的事,也能成為太子發難於他的一個緣由。
賀顧想起這些往事,坐在荷花池邊長長籲了口氣。
還好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世人常開玩笑,把一件事過得久,叫恍如隔世。
然而對賀小侯爺來說,那些個糟心事,的確是恍如隔世了。
如今他日子過得快意,又得了心愛女子為妻,不該再琢磨這些個給人添堵的爛事了。
不過,不琢磨歸不琢磨,今日畢竟是他陪瑜兒姐姐回門,若是晚些時候的宮宴上,他也尿遁,難免不好看,叫旁人猜測公主駙馬感情不睦,是以賀顧打定主意,今天便是再難受,他也要在宮宴上坐到陛下散宴為止。
這便做了萬全準備,叫征野給裝了鼓鼓囊囊一兜兒的糖炒瓜子,屆時若是實在難受,旁人且聊他們的,他就坐那嗑瓜子,這麼一大兜,便是嗑他個三五個時辰也夠了。
隻是眼下他先嘗了嘗,感覺還是有些乾了,晚些時候宴會上有酒佐著,想必好點。
賀顧琢磨著,殿裡皇後娘娘和瑜兒姐姐的體己話,也該說的差不多了,便對蘭疏道:“咱們回去吧。”
蘭疏點頭應是。
時近晌午,二人回到殿中,果然陳皇後和長公主似乎已經說完了,隻是賀顧觀長公主神色有些奇怪,仿佛有些神思不屬。
賀顧看到長公主身邊案幾上,擺著一壺酒,正想問這酒是怎麼回事,長公主卻飛快的叫蘭疏給收走了。
賀顧便也沒多想,心道,可能是陳皇後賜給女兒的什麼佳釀吧。
隻是平日裡瑜兒姐姐性情甚為嚴正古板,賀顧從未見過她飲酒,皇後娘娘雖然親自賜酒給姐姐,想來帶回府去,她也不會沾的。
多半要暴殄天物了。
他上輩子軍營中打滾,自然是很能喝酒的,雖然說不上嗜酒如命,但多少也能算是個行家,此刻他隔了那酒壺老遠,胃中酒蟲勾動,就已經聞到了三分酒香。
那定然是一壺好酒。
賀小侯爺心中,忍不住暗暗為其惋惜——
真是可惜了一壺好酒。
大越朝皇室舊例,七夕這日,總要宮中設席,剛開始還隻是宴皇室宗親、與京中能和裴家沾得上關係的勳貴。
到後來,朝中一些得天子信重之臣,也能得恩旨,帶上家中親眷,入宮享宴。
故而,能進七夕宮宴,在本朝是極能昭顯榮寵,又可光耀臉麵之事。
皇帝勤勉,便是七夕這一日,早朝也不歇,又遣人來了芷陽宮傳話,說是有要緊政務,留在攬政殿處理,便不來和皇後、公主駙馬一同用飯。
皇後倒也不意外,隻說知道了,就要放那小內官回去。
倒是長公主心思細,今日外頭日頭灼人,那小內官想是得了聖上口諭,不敢耽擱,緊趕慢趕跑來的芷陽宮,滿麵通紅、出了一腦門的細汗,長公主見狀,怕他要是再這麼跑回去,難免要中暑,便叫蘭疏留住了他,端了碗涼涼的綠豆湯給他喝了,這才放那小內官離去。
賀顧見狀,麵上不言,心中對她愛慕卻又更甚三分。
和長公主成婚這些日子,賀顧對自己的妻子,了解的也日漸深刻,長公主儘管出身高貴,卻並不似某些人那樣,看似臉上慈和,實則佛口蛇心,心中並不把這些供人差遣的下人當人看,便是偶爾待人好了,也多是彆有所圖。
比如太子。
長公主一個女子,高貴出身,神仙般容貌,可以說是什麼都不缺,她對人的好,是心眼裡真的好,而不是圖彆的什麼,賀顧能看得出來。
賀顧剛開始,雖然的確是為了她的容貌動心,可真的了解了這個人,知她品行,卻隻有更加鐘情於她、更加死心塌地。
長公主似乎是感覺到了,賀顧在看她,轉過了頭來,然而她目光剛剛與賀顧相遇,便又飛快的挪開了。
賀顧卻不在意,仍是呆呆看著她,唇角噙著三分笑,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兜裡揣著那日,夜市裡找捏彩陶小人的大哥,給他特彆定做的小人,賀顧伸手在兜裡摸了摸,心中甚為熨貼。
兜裡這兩個小人兒,和送給了長公主的那一對,並不一樣,或者說並不是兩個,而是合為一體的。
兩個小人麵對麵,手拉著手,食指相扣——
……親|嘴。
咳,的確,這個東西若是叫人看到了,實在有傷風化,所以賀小侯爺也隻是自己珍藏,揣在身上,誰也不叫看到。
就圖個樂兒嘛。
那邊陳皇後遠遠瞧見了這小兩口,光是一個目光,都這般你追我趕,你藏我躲的,忍不住唇角帶笑,心道瑜兒這反應,一看就知道,是害羞了。
既會害羞,便說明已經開竅,離想通也已不遠,陳皇後便也不替女兒著急了。
總之,顧兒對瑜兒用情頗深,那般眼神,瑜兒便是個冰塊,也早晚要被捂化的。
問題不大。
陳皇後如是想。
時間過得快,陳皇後又與賀顧、長公主閒聊了一會,關懷了一下賀顧和他小妹賀容,又問了他家中近況,賀顧也沒答的太明白,隻含含混混的說外祖想念小外孫女,便將賀容送去了言家,幸而皇後也沒有細細追問。
傍晚很快就到了。
今日有七夕宮宴,宮中不設宵禁,還未到日落時分,禦花園中的席麵便已擺的七七八八,宮宴分了男子一席,女眷一席。
倒是因著今日是長公主和駙馬回門之日,宴會開始時,長公主和駙馬賀顧都在前席,一同給君父磕頭行了禮,皇帝又關懷了女兒女婿幾句,問了他們在公主府過得可否順意,也都是例行公事的話。
賀顧心道,陛下畢竟是陛下,日理萬機,忙得很,對女兒和女婿的婚後私生活,好奇心顯然沒有陳皇後那麼旺盛。
長公主又給君父敬了酒,這才帶著蘭疏回了女席那邊去。
賀小侯爺眼巴巴的送走了媳婦,也隻得苦哈哈、心不甘情不願的獨個兒在男子席麵這邊落了座。
他眼下剛成了駙馬,是天子內婿,自然與旁人不同,內務司給他準備的位置甚為靠前,緊挨著太子與二皇子的座位。
若是平常,二皇子見了他,總不免要陰陽怪氣、譏諷一番,但今日許是因著君父在此,裴昭臨表現的十分克製,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賀顧也沒在意,他心中在膈應另外一件事。
他和太子之間,隻隔了裴昭臨一個人,實在有些太近了——
離太子過於近,賀顧心中便既覺厭惡,又十分惡心。
不僅是情感上的惡心,也是生理上的惡心。
隻要一見到這個人,就能讓賀顧想起被淩遲的那種非人痛處,他實在沒有辦法能夠讓自己完全不受影響。
可也隻能坐下,強迫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
但即便賀顧不看不想,太子卻不可能一點聲息不出。
畢竟裴昭元是一國儲君,既然坐在了這裡,就注定是要受眾人矚目的。
太子笑道:“皇妹和駙馬回門,竟正好趕上七夕,這日子意頭甚好,可見皇妹與駙馬,是命裡緣分使然,注定了要白頭攜老、相伴一生的。”
太子這話,分明是在恭維君父,皇帝聽了,臉上笑容卻不知為何淡了三分,道:“公主和駙馬回門的日子,也是朕與皇後定下的。”
太子臉上微微一僵,但他頭腦轉的甚快,立刻便又改口道:“父皇與母後愛重皇妹,一片慈心,實是用心良苦。”
皇帝麵色稍緩,沉默一會,道:“為人父母,自然是要多操些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