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依言起身,起來卻見皇帝看著他的眼神,既幽深,卻又意味深長,皇父這幅神態,既好像是早已把他心中所思所想看了個透徹,又好像什麼也不知道,真的是在滿心期盼的等他回答。
……而他自己,真的不想嗎?
他閉了閉眼,眼前卻忽然出現了和賀顧成婚前那日,陳皇後語重心長的臉。
……
“……成了太子,便好像都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可我卻還是最喜歡,那個在河邊撿燈給我的公子,而不是你父皇如今這副模樣……你說,做太子、做皇帝便快活麼?我瞧你父皇,就沒多快活……總之,你要記得勸勸他,千萬彆讓他犯糊塗,做個閒散王爺,沒什麼不好的……母後這輩子,也沒什麼彆的想頭,隻盼著你們姐弟倆,都能好好的,一輩子健康順遂,兒孫滿堂。”
……
他想回答君父,說自己沒有非分之想,可下一刻,賀顧在湯池中的暗示,卻又明晃晃的出現在他腦海裡。
……
子環說:人活一世,也不過短短幾十載,有什麼想要的、在乎的,與其放在彆人手裡,讓別人掌握著,搖尾乞憐,最後搞不好還落一場空,倒不如拚一把,即便最後發現不成,也算無悔了。
……
裴昭珩沉默著沒說話。
他真的對那個位置毫無一點非分之想嗎?
說沒有,或許騙騙彆人可以……但此刻,他卻已經騙不了自己了。
尤其是在他這幾日,發現自己誤會了賀顧以後——
子環言談之間……若是真的沒有,他那份對長公主的愛慕和癡情,是斷斷裝也裝不出來的。
賀顧總是出府,先前他還是“長公主”時,未曾多想過,隻當賀顧是少年心性,一時失了前程,於讀書習武也沒了興致,這是自然,畢竟再也派不上用場了,是以總是當他是出去玩樂。
可那日湯池,聽了賀顧一番“經營產業以求長公主能一生衣食無憂”的言論後,自然也多了幾分心,叫承微去查過,駙馬近日出府都在做什麼,果然——這才知道賀顧整日都泡在京中那幾家鋪子裡,而蘭宵……也不過隻是在替他打理家中產業罷了。
子環……對他的“瑜兒姐姐”……一片癡情,從未有過一點花言巧語。
他誰也沒騙過。
可是自己……卻騙了他。
誠然此事最開始便是陰差陽錯,也非他所願,可如今錯已釀成,越是發現賀顧癡情,他心中便越冷了三分。
最後,隻剩一片寒涼徹骨。
他這才發現,原來心底,其實一直在隱晦的、病態的,期待子環是個濫情之人,這樣裴昭珩這個人,還有三分可能,走進賀子環的心裡去。
……可如今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知道定是不能了。
……
皇帝見他忽然發起愣來,蹙了蹙眉,喊了一聲:“珩兒?”
裴昭珩一怔,這才猛然回神,
皇帝道:“你為何不說話,朕在問你,你就一點沒有此想嗎?”
沒有嗎?
不,有的。
裴昭珩心知肚明。
坐上了那個位置,富有天下,富有江山,富有一切的一切,甚至是……心中不屬他的人。
這一刻,若不是在君父的逼問下,他也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的審視自己的內心——
他變得貪婪了。
貪婪,齷齪。
……
但裴昭珩沉默了片刻,隻是低聲道:“大哥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儲君,兒臣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大逆不道,兒臣豈敢。”
皇帝一言不發的看著他,神色沉了下去,麵色如霜,看著就叫人心驚。
若此刻他眼前的不是裴昭珩,任是誰,恐怕都要被帝王這冰刀一般的目光,看的雙腿發軟。
半晌,皇帝斂了笑容,才淡淡道:“甚好,珩兒記得自己的本分,既然如此,以後也要記得今日說過的話。”
“你去吧。”
裴昭珩應了是,這才轉身離去。
三皇子走了,王忠祿送走了他,這才又小步踱進殿來,小心翼翼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帝神色,心中便不由得咯噔一聲。
他正尋思,方才陛下分明好神色,三殿下到底說了什麼陛下才忽然黑了臉,卻聽皇帝低歎了一句,道:“……人啊。”
王忠祿不敢說話。
卻又聽皇帝道:“若我當初,也是這般……如今……怕是連阿蓉和珩兒母子兩個,也保不住的。”
“朕雖有心……可他卻是最不像朕的。”
王忠祿眼皮一跳,隻當自己什麼也沒聽到。
皇帝卻忽然道:“忠祿,你親自出宮一趟,去宣王庭和進宮來。”
王忠祿躬身應是,退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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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珩離宮的時候,正好經過了禦苑裡那片波光粼粼的荷花池,如今花儘謝了,池裡隻剩碧綠荷葉,隨風搖曳。
他忽然頓住了腳步,看著池邊某個方向,靜默不言。
承微見狀,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殿下?怎麼啦……”
話音未落,卻忽然聽三殿下道:“……你吃過蓮蓬嗎?”
承微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撓了撓頭,道:“我……我小時候吃過,不過都好久了,殿下怎麼忽然問這個……”
三殿下卻沒看他,他那雙桃花眼始終隻定定看著一個方向,低聲道:“……我也不想這樣自私。”
承微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正要再問——
“可若是不自私……”
“就再也沒人這樣問我了。”
這次承微聽清了,卻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道:“問什麼?”
三殿下瞥了他一眼,道:“吃過蓮蓬嗎?”
承微:“???”
殿下今天都在說什麼啊??
他簡直一臉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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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汴京城出了一樁聳人聽聞的奇案。
這樁案子,出在當今天子的兒女親家,長陽侯府身上。
那位做了天子內婿的賀小侯爺,親自於汴京府衙門前敲鼓,狀告生父長陽候賀南豐賀老侯爺寵妾滅妻;繼母萬氏為妾時,以死胎調換元配夫人骨肉、瞞天過海,抬妻後又侵吞元配嫁資,苛待遺孤,要求府衙嚴審此案。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偏偏這家務事還出自天子兒女親家、勳爵高門,自然是個燙手山芋,誰也不想沾上。
且此事又是駙馬親自狀告,他如此不惜撕破臉,弄得侯府顏麵儘失,可見長陽侯父子齟齬之深。
這事兒……若是管的太儘心,不免得罪老侯爺,可若是管的不儘心,那就得罪駙馬和長公主……
哪個都不想得罪……要不還是和稀泥吧……
現任汴京府府尹,齊肅齊大人心中如是想。
誰知他正在心裡叫苦連天,暗自替自個兒倒黴,怎麼就讓他攤上了這麼一件倒黴事,那邊宮中的聖旨就下來了。
皇帝親命皇三子裴昭珩,全程監理,協同府尹齊肅查明審結此案,不得有誤。
這消息甫一傳開,一時整個汴京城,上到勳貴高門、下到平頭百姓,坊間簡直嘩然一片。
真是熱鬨啊熱鬨。
而三皇子接了聖旨,第一件事,便是替還在磨磨蹭蹭的齊肅齊大人,一道明令調了府衛,去把長陽候夫婦二人,雙雙逮來下獄。
捕令扔下堂去,見齊大人還一副目瞪口呆模樣,裴昭珩淡淡道:“大人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齊大人:“……”
半晌,他才艱聲乾笑道:“……自,自然是沒有的。”
不敢有,不敢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