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知道,夜儘天明,他的夢結束醒來,肯定就會在夢裡的“三殿下”麵前,消失了。
裴昭珩的喉結滾了滾,沒說話。
這個夢仍然與賀顧做貓時沒太大區彆,似乎一夜便是夢中的一日,神奇之處是這回看得見他的,似乎隻有三殿下一個人,那些內官宮女,統統對他視而不見。
賀顧想弄明白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三殿下”身邊,又為什麼會忽然擁有身體,他已經察覺到這似乎不是一個尋常的夢境,他嘗試著離開帝王的寢宮,卻發現始終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束縛住了一般,一到了那邊界,便寸步難行——
後來賀顧發現,他被束縛的這個範圍的中心,似乎便是夢中的三殿下,他始終隻能在三殿下身側三步之遠的範圍,走不開也走不遠。
與做貓時不同,賀顧發現,儘管他明明有身體,三殿下也看得見摸得著,可似乎除了三殿下,旁人卻是看不見他的,且三殿下的衣裳,或者是什麼物件隻要一上了他的身,這夢裡的人,似乎便也都看不見了。
這就導致了一些非常尷尬的局麵。
比如三殿下批折子,賀顧走不遠,便隻能在旁邊乾看著,還好夢中的三殿下十分體貼,不顧宮人古怪的目光,仍是叫內官搬了張小圓凳,放在他禦座邊上,賀顧這才能坐在他身邊歇一歇,雖說批折子實在無趣,他看了一會,也忍不住開始釣魚,再過了一會,便十分自然的靠在了三殿下肩上開始打瞌睡。
雖說賀顧也很費解,為什麼明明是在夢裡,自己竟然還會打瞌睡——
大概隻能怪這個夢實在太逼真了吧。
便是三殿下上朝,賀顧也一樣被捆著似的不得不被拽著走,崇文殿下百官俯首叩拜、山呼萬歲,裴昭珩端坐禦座之上,賀小侯爺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能委屈巴巴的蹲在禦座底下。
於是令眾臣十分費解的一幕出現了——
崇文殿上禦座之畔,不知為何添了個小圓凳。
還好這被迫綁定的一日過得很快,夜色降臨,三殿下終於也歇下了,賀顧原打算坐在腳蹬上湊活湊活,等著夢醒回到現實世界,卻猝不及防間,被拉到了龍床上。
夢裡的三殿下對他說:“睡吧。”
賀顧撓了撓頭,道:“我躺這兒不好吧……”
夢裡的三殿下淡淡道:“有什麼不好?子環難道還怕我要和一個鬼魂計較是否僭越不成?”
賀顧:“……”
也是哦。
他正要回話,抬眸卻忽見龍床上的男人眉目沉斂、裴昭珩本就生的俊美非凡,雖說這夢裡,他已是三十歲上下的模樣,可容色卻未減分毫,反而多了幾分處於高位者獨有的、氣勢淩人的積威感,雖然此刻烏發披散,神色和緩,賀顧卻不知為何,看得有些心中發毛,身子情不自禁的就朝著遠離他的方向挪了幾寸。
他隻是一個細微的動作,對方卻立刻察覺了,夢裡的三殿下垂眸看了看他緊緊抓著被單的手,忽然低聲道:“……你很怕我嗎?”
賀顧喉結滾了滾,心道,彆說還真有點怕……比較一下他覺得還是和重生後的三殿下相處自在一些,也許是因著那個三殿下,身上還有瑜兒姐姐的影子,是他喜歡過的人,才會叫他覺得放鬆且信任。
而眼前這個“裴昭珩”,卻實在有些太陌生了,讓賀顧分不清是真是幻,不由自主的就要望而卻步。
賀顧頓了頓,道:“……是有一點。”
不知是不是賀顧錯覺,他這話一出口,夢裡的“三殿下”動作頓住了,他沉默良久,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一言未發,隻深深看了他一眼,獨自躺下背過身去,閉目歇了。
賀顧倒也沒太在意他的反應和神色,畢竟這隻是個夢,夢裡的也不是真正的三殿下,他知道一日過去,自己要醒來了,果然一閉眼再重新睜開,看見的便已經是公主府的偏院臥房裡熟悉的神色床幔。
他坐起身來看了看四周,果然是他的床,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那個已經做了皇帝的“三殿下”,一切都不過是他的一場夢,都不是真的。
他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卻又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但賀顧還是記得正事的,宮裡的陳皇後還發著燒意識模糊,他起身洗漱更衣完畢,便急匆匆叫上了征野,繼續進宮給陳皇後侍疾去了。
一進芷陽宮,正好遇上顏之雅又在給陳皇後施針,三殿下坐在外殿,賀顧見他神色疲憊,眼下兩片淡淡烏青,就猜出來昨兒晚上三殿下想是守了一夜沒睡。
裴昭珩顯然也聽到有人來了,睜眼看到他,微微蹙了蹙眉,道:“……子環昨夜也沒歇好嗎?”
賀顧一怔,心道難不成他也有黑眼圈?
接過李嬤嬤遞過來的茶杯低頭一看,還真是……
賀顧乾咳了一聲,心想總不能告訴三殿下我昨晚上夢到殿下你了,一夜沒睡好,便隻含含混混道:“唔……憂心娘娘鳳體,歇得不太踏實。”
裴昭珩正要說話,內殿卻又傳來了陳皇後的驚叫聲,緊接著便是顏之雅的聲音:“又醒了,快來幫忙按著——”
裴昭珩眉頭一跳,連忙站起身來,快步行進了內殿,賀顧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
不知昨夜裡,陳皇後這樣醒了多少次,三殿下的動作明顯比昨天第一次幫顏之雅按住陳皇後時嫻熟了不少,顏之雅又灌了藥,隻這次沒再劈暈陳皇後了,一碗藥灌下去,陳皇後便又蔫蔫的軟了下去,似乎又陷入了昏迷。
顏之雅走出帳幔來,把藥碗放在了宮婢端著的托盤上,一邊垂下擼著的袖子一邊對裴昭珩道:“燒已經退下去了,這一記藥下去,也不必再繼續喂了,娘娘兩日水米不進,又鬨了這一夜,已是耗儘體力,再鬨不動了,眼下隻需派人守著娘娘,等她醒來。”
裴昭珩道:“有勞大夫。”
賀顧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娘娘醒來,可還會發癔症麼,是否能恢複神智?”
顏之雅沉默了一會,忽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昨日原以為,皇後娘娘隻是一時驚悸交加、急火攻心、又叫寒邪侵體,才會這般神誌不清,但昨夜一整夜瞧著娘娘模樣,卻似乎不隻是除夕宮宴受驚之故才會如此,似乎還有舊因和心病,眼下說是娘娘身子有恙,這才神誌不清,倒不如說是娘娘自己不願意清醒過來,心病難治,不是施針和藥石能醫得的,清不清醒的過來,還要看皇後娘娘自己願不願意。”
賀顧怔了怔,奇道:“娘娘自己不願意?”
顏之雅“嗯”了一聲,看了一眼裴昭珩,忽然道:“娘娘的心病究竟是什麼,三殿下應當也知道一些吧,殿下若能好好開導娘娘一二,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如今娘娘半夢半醒,雖然看似睡著,卻是能聽見旁人說話的。”
賀顧聽了她此言,更覺稀奇,還想再問人都昏迷過去了,如何能聽見彆人說話,顏之雅卻擺了擺手,忽然扶著腰哎呦了一聲,道:“我實在是扛不住了,且叫我先去隔壁坐著打個盹,熬了一夜老眼昏花,在不歇息怕娘娘醒來我一個眼花就把針紮歪了。”
賀顧:“……”
裴昭珩道:“大夫去吧,此處有我看著。”
顏之雅應了一聲,這才跟著引路的宮婢往芷陽宮偏殿小憩去了。
賀顧目送她離開,回頭就看見了眼底一片烏青,正望著重重帳幔,目色幽淡、不知在想什麼的三殿下,裴昭珩這幅神色,叫賀顧看了微微一怔,不知怎的莫名覺出三分陌生、三分熟悉來。
說來奇怪,眼下三殿下這幅神色,之所以會讓賀顧覺得陌生,是因為他從未在重生後看見過三殿下露出這種眼神,可熟悉卻是因為,三殿下這眼神,恰好和昨日他夢裡那個沉鬱、叫人不敢接近的帝王,有八分相似。
賀顧看的心頭一跳,忍不住開口道:“殿下……你去歇歇吧,一夜沒睡了,身子扛不住,這裡有宮人與我守著,若是娘娘醒了,我再叫殿下。”
裴昭珩聞言轉目回來看了看他,沉默了一會,才道:“不必,我不要緊,倒是子環……昨日也沒歇好,可去外殿小憩片刻。”
頓了頓,又道:“……抱歉。”
賀顧怔了怔,一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三殿下在抱歉個什麼,想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了,他說的似乎是他扮成“長公主”,哄得自己團團轉這回事來。
賀顧心大,這兩天他也惦記著陳皇後的安危,又叫昨晚上那個夢給攪和的暈暈乎乎,是以竟然一時忘了自己還在跟三殿下生氣這事,他沒想起來還好,眼下又被三殿下提醒一回,那被騙走兩輩子第一份真摯感情的鬱氣,便又重新浮上了心頭,雖說昨日賀顧也已經打算,不再和三殿下計較,也不撒潑耍賴了,但是氣卻也還沒徹底消,便隻悶悶道:“殿下抱不抱歉都一樣,事已至此,不必再提了。”
裴昭珩:“……”
雖然早知子環必然還在惱他,可親耳聽到他這樣負氣的話,心底卻還是微微抽痛了一下。
……衣袖下的修長五指,也緩緩收攏成拳。
賀顧卻不知三殿下心中在想什麼,隻是他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自覺太過衝動,不該在皇後娘娘這副模樣,三殿下憂心母後,一夜未歇的時候,再說這種氣話給他添堵,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不能收回,便隻得乾咳了一聲,小聲道:“……罷了,先不說這個。”
正此刻,李嬤嬤從外殿打了簾子進來,她身後跟著兩個端著托盤的小宮女,上前道:“叫廚房做了些吃的,又頓了點湯,二位爺一塊用些吧,可彆為了娘娘這樣乾熬,娘娘還沒醒,倒把自己熬壞了。”
李嬤嬤救場來的正是時候,賀顧心中鬆了一口氣,與三殿下一道接過了湯碗,又和李嬤嬤道了謝,二人草草用過了早膳,便繼續守在芷陽宮,等著陳皇後蘇醒。
這一守,便又是一整日過去。
白日裡皇帝來過一回,直坐了一個時辰,隻可惜重重帳幔裡,陳皇後那纖瘦的身軀還是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她仍舊沉睡著,不知道何時才會蘇醒,皇帝望著內殿,低低歎了口氣。
帝王竟然有些紅了眼眶。
皇後病重的消息,早已在京中傳了開去,畢竟宮宴那日,親眼瞧著皇後昏過去的不在少數,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回便是皇帝想要捂著,也是捂不住的了。
再加之昨日皇帝在芷陽宮熬著,守了一夜,這事本來隻有那寥寥幾人知道,可卻也不知是誰,竟然傳了出去,這下便捅了馬蜂窩,在文官們眼中,皇帝可以寵愛一個女人,甚至可以寵愛不止一個女人,可卻萬萬不該為了其中任何一個,如此不管不顧,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是以已有言官上奏,請求帝王愛惜聖體,直言皇後宮中病氣重,皇帝理應少去,等皇後娘娘病愈後,再與其接觸。
言官納諫,有禮有節,皇帝不能不聽,在芷陽宮中坐了一個時辰,還是走了。
除此以外,太子、二皇子、聞貴妃、甚至陳元甫陳大人,皆是來過一趟,但也隻是草草坐了一會,便離開了,顯然隻是來點個卯,意思到了就完事,心中對陳皇後的身子,究竟有幾分真切的擔憂,也隻有天知道。
賀顧陪著三殿下守了一日,但他昨晚上做了一夜的夢,畢竟沒睡好,傍晚時候就忍不住坐在外殿的長椅上,打起了瞌睡,李嬤嬤見狀要叫醒他,卻被裴昭珩攔住了。
李嬤嬤低聲道:“殿下,宮門還有半個時辰落鑰,也到時辰了,駙馬爺該出宮去了。”
裴昭珩道:“今日不必再叫子環出去,侍疾不同尋常時候,宮裡宮外來回奔波麻煩,父皇今日來時我已稟明過,他也恩準了。”
李嬤嬤聞言一愣,裴昭珩又道:“叫人找條毯子給子環蓋上吧,入了夜涼。”
李嬤嬤也不再問了,隻應了是,便轉身找宮婢拿毯子去了。
裴昭珩轉身進了內殿,這次他走到了床前,坐在了床邊的小圓凳上,垂眸看著陳皇後緊閉著眼、蒼白的麵龐,和沒有一點血色的唇。
……
母後,您還會醒來嗎?
裴昭珩想。
夜又深了。
裴昭珩熬了一日,終於也沒忍住在後半夜昧了過去,他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朦朧中卻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他的發頂。
這感覺很熟悉,卻又是久違的,他隻有兒時曾經得過母親這樣溫柔的安撫。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覺到,有一滴溫熱的水漬、啪嗒一聲,落在了他的臉上。
裴昭珩從夢中驚醒,抬起頭來便對上了夜色裡,陳皇後明亮卻水光氤氳的一雙眼眸。
他怔怔的看著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陳皇後的手卻顫了顫,最後撫上了他眼下那抹明顯的烏青。
陳皇後的指腹溫熱柔軟的,她細細地摩挲著兒子憔悴的臉龐,眼眶裡的淚水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住的往下落,然後順著臉頰落在被褥上。
她的聲音喑啞顫抖,帶著明顯的哭腔。
“珩兒……你辛苦了。”
“……這些年,是娘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