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畢竟是駙馬,又有爵位在身,他離京這些時日,宮中帝後卻也不曾忘記他,還時常掛懷他家中幼弟幼妹,時不時的便遣人又是噓寒問暖,又是給長陽侯府賜銀賜物。
是以這幾個月,京中所有人都看了個明白,這位小駙馬,雖然的確倒黴,剛成婚沒幾天就死了媳婦,但也正因著他後頭又是給長公主服喪、又是自請去宗山扶靈、主持喪儀的舉動,順著了皇帝的心,得了陛下的青眼。
儘管也有人不信賀顧是真心願意如此的,這些人嘴上不說,心裡確是不齒他這幅外戚諂媚做派、靠著攀附裙帶關係,吃一個死了媳婦的軟飯往上爬的。
可就算賀顧所作所為都隻是為了往上爬,能如他這般狠得下心來,為了鑽營,不惜終身不娶的,又能在二三月這樣最冷、也最惡劣的天氣,親去關外扶靈,能有這份魄力和行動力,那也算是個狠人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回,賀家這位少年駙馬的前途,以後才真的是要不可限量。
賀顧倒沒太在意旁人怎麼想,畢竟彆人千般心思也與他無關,隻是叫門房把摞了一堆的拜貼都給推了,他從來不是擅長交際鑽營的人,兩世皆是如此,隻是從裡麵翻出了恪王的拜貼時,賀顧卻還是猶豫了一會。
……或者說恍惚了一會,更為貼切。
時間過得真快啊,仿佛昨日他們還同住公主府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
無論是與“瑜兒姐姐”一起在致芳齋裡習《對江序》,還是和三殿下一塊在京郊莊子的湯池裡,懶洋洋的泡溫泉、閒談、都好像才剛過去沒多久,賀顧閉上眼睛,甚至都能想起當時的情境和三殿下看他的每一個眼神。
然而這個念頭隻是產生了短短一瞬,賀顧卻又忽然打了個激靈。
……怎麼又想起他了?
門房見他捏著拜貼不撒手,有些迷惑,撓了撓頭問他:“怎麼了駙馬爺,這張帖子不退麼?”
賀顧猶豫了一會,還是道:“這張……這張且先留著,待我想想…再說。”
那小門房聞言,更加迷惑了。
不就是一張拜貼麼,駙馬爺想見便見、想不見推了不就完事,怎麼還要想,這有什麼可想的?
但駙馬既已吩咐了,他也不敢多言,隻依言單獨收了那張拜貼,並未和其他帖子一樣推了。
賀顧回京路上,就已經想好了,他打算一回來,便去看看小半年沒見過麵的兩個弟妹,隻是沒想到陛下知道他回來,會叫王內官這麼快就來公主府傳旨,這才被打了個岔,眼下事情結束,他一路風塵仆仆,還沒收拾,便趕緊回了住處,沐浴更衣,這才離開公主府,往長陽侯府去了。
知道他要回來,今日賀容也被言家二老送回了侯府見長兄,不過半年不見,賀容長高了一大截,臉上竟也稍微脫了幾分嬰兒肥,看著不似以前那麼園嘟嘟的稚嫩可愛了,雖然很不明顯,卻也隱隱有了點女孩子苗條秀美的模樣,看來是開始抽條了。
果然是要長成大姑娘了,賀顧心中感歎了一下。
隻是沒見到言家二老。
賀容鬼靈精,一眼就看出來了大哥在想什麼,小聲道:“外祖父祖母還在生大哥的氣呢……”
賀顧聞言愣了愣。
過了一會,他才回過神來,大概猜到了賀容為什麼這麼說,那日他去宮中見皇帝,自請前去宗山扶靈、後來又是給“長公主”服喪,又是終身不娶,儘管非他所願,卻也鬨得整個汴京城都知道了,這事他自己想做便做了,並沒有去和言家二老打招呼,也不曾提前相告。
當然,也有賀顧自己就心知肚明,便是他去說了,言家二老也是絕不可能同意他這麼乾的……
於是就隻能先斬後奏了,直到啟程離京前幾天,才叫人去言家傳了個信兒,自己始終沒敢親自去言家麵對疾風驟雨,還琢磨著等他辦完事兒回京了,兩位長輩消了氣再去相見,隻是瞧著眼下,似乎他們還是沒消氣……
賀顧心中暗歎一聲,尋思著躲是躲不過的,還是改日和二老親自認錯去吧……
反正再娶是肯定不可能了,就算他們生氣,這也沒辦法,他如今這幅時不時就神遊天外,惦記著那姓裴的的模樣,如何能再行婚配,去禍害彆的閨閣小姐,叫人家守活寡,毀人一生呢?
侯府膳廳裡的八仙桌上,已經七七八八上了十幾道菜,賀顧和賀容兄妹倆也已說了些話,卻遲遲沒見到賀誠人影,賀顧見丫鬟還在往上端菜,便皺了皺眉道:“廚房怎麼做了這樣多,隻有我、二少爺和三小姐三個人用飯,不用準備這麼多,二少爺人呢?”
那丫鬟本要繼續傳菜,聽賀顧叫她便頓住腳步,抱著托盤道:“回侯爺的話,二少爺還在廚房呢。”
賀顧一怔,道:“什麼?”
君子遠庖廚,賀誠一個讀書人往那兒湊做什麼?
賀容卻在邊上賊頭賊腦的“嘿嘿”笑了笑,道:“大哥離京辛苦這麼久才回來,二哥想給大哥一個驚喜呢。”
賀顧心裡立刻就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隻是他雖然心底受用,麵上卻不承認,隻十分嘴硬的與賀容道:“府裡又不是沒有廚子,要你二哥一個少爺跟著去廚房攪和什麼,什麼驚喜不驚喜的,當你大哥猜不出來麼?”
又轉頭對那丫鬟道:“去叫二少爺過來,用不著他這樣。”
隻是話音還未落,賀誠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了進來:“來了!最後一道壓軸菜——”
“糖醋小排!”
賀顧一怔,轉頭便見到少年端著個盤子從膳廳外進來,賀誠滿臉堆著傻笑,殷勤的有些不太正常,乍一見他笑成這副模樣,不知怎的就讓賀顧想起了那些個腦子不大聰明、見人就直搖尾巴的小狗兒。
賀顧有些無奈道:“府中又不是沒有廚子,誠弟怎麼忽然下起廚來了,你一個讀書人,人家都說…”
賀誠放下碟子,打斷了賀顧的念叨,道:“我知道,君子遠庖廚是不是?”
他一邊坐下一邊抬箸,給賀顧夾了碟子正當中最大、湯汁也最多的那塊排骨,放進了她碗裡,這才笑道:“大哥最愛吃糖醋排骨,隻是咱們府裡以前的廚子做的一般,我與三妹昨日得了消息知道大哥今兒到京城,就去請了彙珍樓的廚子上門來做,我沒有親自動手,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去瞧一瞧那彙珍樓的廚子,如此聲名遠揚的,做菜有個什麼名堂,隻是也沒怎麼瞧出來就是了……”
見賀顧看著他不動,便又撓了撓鼻子,看著賀顧傻笑道:“大哥怎麼不動筷子,嘗嘗怎麼樣呀?”
賀顧盯著賀誠看了一會,又看了看旁邊一樣笑得似朵迎春花一樣也瞧著他的小妹賀容,低頭看看碗裡的糖醋排骨,心中有點回過味兒來了。
賀誠賀容都是再聰明不過的孩子。
之前賀顧和“長公主”成婚時,從未在他們麵前掩飾過自己對“長公主”的感情,這兄妹倆定然也是知道,長兄鐘情於那個公主長嫂的,後來他喪妻,離京時沒顧上特意和賀誠賀容解釋,不想時間過得飛快,他一去便是小半年,落在賀誠賀容眼裡,隻怕此刻還要以為他仍在為了喪妻一事傷懷呢。
是以,才這般小心翼翼的討他歡心,想讓他回了家,能稍散愁思,彆再陷於喪妻之痛,開心一點吧。
賀顧心裡有點感動,嘴上卻不說,隻抬了筷子夾著碗裡的排骨,送進口裡,吃完才抬眸看著弟弟,笑了笑道:“是不錯,彙珍樓的廚子果然厲害,誠弟有心了。”
賀誠見他展顏,心裡終於長長鬆了口氣,連道:“那大哥多吃點!”
賀顧“嗯”了一聲,他是長兄,眼下又是一家之主,他動了筷子,賀誠賀容便也跟著用起了飯。
飯桌上賀顧見賀誠換了個眼罩,不是以前那個厚厚的鹿皮眼罩了,想起來他眼睛還在治,便問了句。
賀誠道:“顏大夫醫術高超,三月末施了回針後,我這隻眼睛便能感覺到一點光了,隻是若光線太強又會疼痛,我帶回眼罩,顏大夫見了說我若是一直帶著之前那個厚的,一點光不見不利於恢複,便叫換了這個薄的。”
賀顧聞言一愣,回過神來立刻放下碗筷,一把抓過了賀誠,左右看他眼睛,喜道:“真的?這麼要緊的事,怎麼方才不說,能看到光了?那顏大夫說沒說,什麼時候能徹底看清楚?還要怎麼治,得治多久?”
賀誠被他來回晃的頭暈,道:“隻是能瞧見一點亮光,離好還遠著呢,顏大夫也說了,我的眼睛拖了太久,如今能見光已經不錯了,她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徹底恢複,隻是說叫我平日沒事多摘了眼罩,瞧瞧山水景物,可能會有助於恢複。”
賀顧聞言先是有些失望,道:“這樣……”
頓了頓卻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多看山水景物……我倒想起一事,七月天氣熱了,國子監也該休假了吧?”
賀誠一愣,道:“是的,怎麼了?”
賀顧道:“正好,聖上命我七月去西山參加弓馬大會,你既沒事了,讀了這麼久的書,也可跟著我一起去散散心,眼下好時節,西山天高雲闊、茂林連野,有山有水,豈不正好還能給你治治眼睛?”
賀誠雖然自小讀書,看著沉穩,但畢竟還是少年人,哪有不喜歡玩鬨的?
何況又是弓馬大會這樣的盛事。
聞言便眼睛一亮,忍不住喜道:“真的?可……可我武藝實在不怎麼樣,三腳貓功夫……去了實在怕給咱們家丟人……”
賀顧道:“這有什麼?你年紀輕,也不是為了拔用去比武的,反正就是去看個熱鬨,想這麼多有的沒的做什麼,隻去就是了,有我在也沒人敢欺負你。”
賀誠本來就已經心癢癢了,方才也隻是象征性的推辭一下,聞言自然是喜滋滋的應了。
倒是賀容在邊上聽的眼巴巴的小聲道:“大哥……我也想去……”
賀顧有點無奈,道:“你想去也沒用,弓馬大會全是爺們,你一個小姑娘跟著一起去可怎麼好?”
賀容扁扁嘴,不服氣道:“那我扮成男子,不就行了麼?”
賀顧無情道:“那也不行,你看看你現在才幾寸高,扮也隻能扮成小屁孩,扮不成男子的,你且老實留在外祖母家裡吧。”
見賀容滿臉不高興,他還是有些沒抗住心軟了,道:“罷了罷了,容兒想要什麼好玩的,大哥給你帶回來就是了,去不去都一樣,其實西山也沒什麼好看的。”
賀容惡狠狠的咬著嘴裡的小魚乾,哼了一聲,道:“大哥少忽悠我了,要真不好,那怎麼大家都去呢?定野哥哥那麼爛的弓馬騎術都能去,我雖比不上大哥,卻也比他強多了,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這不公平。”
賀容以前都是挺乖巧聽話的一個小姑娘,今日卻不知怎麼倔上了,賀顧隻得頭大道:“可你是女孩子,以後是要嫁人要相夫教子的,就算你去了,也不能選官拔將,白辛苦一趟,受那風吹日曬做什麼,等大哥這趟回來了,給你選個如意郎君,乖,彆鬨了。”
賀容畢竟也是難得倔一回,但其實剛才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立刻想起自家大哥剛死了媳婦這事,心中自責她不該為了此事叫賀顧為難,是以聽了他這樣好言相勸,也不繼續倔了,隻委屈巴巴的應了一聲,眨巴眨巴眼睛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