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揪了他回帳中,晚上用飯時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的就開口發問,他和那個王女是怎麼回事。
賀誠也萬萬沒想到,這事竟然這麼快就被大哥覺察到了,他本還想著大哥不太聰明,應該多少能忽悠他到回京,一時猝不及防之下,臉驟然紅了,吞吞吐吐半晌,終於還是扛不住賀顧老父親一般慈愛的眼神,一五一十的如實招供了。
原來是賀誠前幾日在承河邊上睡午覺,恰好朵木齊帶著幾個侍婢,挽了褲腿在水淺處踩水玩耍,人家姑娘生得貌美,賀誠醒來後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一幕,漢人女子講究禮數,當然也不會在外麵赤腿裸足,賀小二也是頭一回撞見這場麵,然而卻並未覺得有傷風化,也不知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禮教的崩壞,總之他是沒記得什麼非禮勿視,隻有滿腦子的“啊姑娘真美,啊姑娘真可愛”,十分迅速的一見鐘情了。
還好朵木齊也不是中原女子,發現河邊睡了個人,自己光腳被他看到了,也不羞惱,還很大方的邀請賀誠,說這邊的水很涼快哩,天氣熱了小哥一起來洗腳啊——
賀顧:“……”
賀誠那日沒帶眼罩,他本來生的也不差,隻是比起賀顧英氣朗朗、像母親言大小姐,賀誠的相貌,則更像舅舅言頌,多了幾分書卷斯文氣,何況賀誠書卷裡泡大,雖然對人家姑娘一見鐘情了,但也隻是紅著臉罷了,談吐舉止還是翩翩有禮的,和弓馬大會上其他那些個糙漢、大老粗很不相同,簡直就是一股清流。
頭回遇上中原風味的翩翩少年郎,本來一口咬定要嫁給厲害勇士的小王女,就這樣真香了,瞬間把什麼身上長毛的猴兒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
賀誠實在是個老實孩子,賀顧叫他老實交代,他就真的老實交代,沒有一點隱瞞,幾乎把他和朵木齊相識、又飛快情竇初開的這幾日經過,事無巨細的統統交代了個清清楚楚,其間甚至不省略自己每次見到朵木齊時,心中對人家小姑娘有多可愛的讚美和馬屁。
賀顧聽完了經由,有些無語凝噎,半晌才道:“……你確定人家也看上你了?”
賀誠目光堅定道:“我沒騙你,大哥,朵木齊親口告訴我的,她不要嫁給彆人了,再過兩年,等我得了功名,我一定……”
賀小侯爺無情道:“你就這麼有把握,定能下一榜就得中?才華橫溢如王家二哥,尚且名落孫山,而且就算你中了一甲前三,那也得做個十來年的窮翰林,翰林院的油水還不如西大街上的陽春麵攤子,你確定人家一部王女,願意遠嫁到這來,陪你受委屈?”
賀誠的表情瞬間心虛了幾分,猶豫了片刻,似乎才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待我這次回去了,一定埋頭苦讀,爭取一榜得中,屆時再去求娶,我定會好好待朵木齊的,初為官雖然清貧,但我平素除了買書,也不花什麼錢,都省下來給她,以後日子總會好的,若是……若是我不能考中,那便也不去求親,耽誤她終身大事了。”
最後一句說得十分落寞,顯然賀誠心中也知道,朵木齊堂堂一部王女,壓根兒不愁嫁,有的是勳貴王孫排著隊想娶她。
他若是沒出息,人家有的是選擇。
賀顧本來也不是不同意,故意要潑他涼水,隻是覺得這門親事實在有點難成,畢竟那日禦帳中忽彭汗王所言,他都聽見了,汗王急著嫁女兒躲災,可賀誠這傻孩子還打算考了功名再去求娶,真到那時候,黃花菜怕是都涼了。
他這副模樣,賀顧瞧著也不大忍心,隻得投降道:“罷了罷了,我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咱們家也沒窮到要靠你俸祿度日的地步,這倒不是問題,隻是……”
賀誠看賀顧神色,他大哥似乎是知道什麼,一下心中便打了個突,連忙問道:“隻是什麼?”
賀顧沉默了一會,還是把那日在禦帳中聽到的,布丹草原三大部之間的齟齬、以及那個契鐸部的汗王要強娶朵木齊之事告訴了他。
賀誠聽完,瞬間慌了,“蹭”的站起身來,道:“竟……竟有這種事,可是朵木齊怎麼都沒告訴我……”
賀顧道:“她自己尚且也不過十二三歲,都還是個孩子,此事汗王怕是一肩扛了,也不忍心告訴她,罷了,我明日去打聽一下,探探口風,你也不必太著急,大哥幫你想辦法就是了。”
賀誠聽她這麼說,心中一下子有底了,眼巴巴看著賀顧道:“大哥可真好。”
賀顧道:“知道大哥好,下回有什麼事,就彆瞞著我,不然再不幫你了,你可記住了?”
賀誠自然是點頭如搗蒜。
第二日賀顧起了個大早,收拾整齊,用過早膳,想了想沒去彆處,直接就奔著校場上最高的那個台子去了。
這台子是內務、內廷二司,專為帝後觀賞弓馬大比搭設的,視野開闊,景致怡人,晨可看霞光萬丈,晚可看落日長河。
這幾日皇帝多是在這個台子上,與幾位武將、皇後還有太子一同觀看大比,談天說笑。
賀顧請人通稟,到了台子上的時候,便發現帝後、太子、恪王、還有那個李秋山、紀鴻、聞修明全都在,還有一個體型肥壯的異族男子,正是忽彭汗王。
要說這次弓馬大會,前來參會的本不止秋戎部一個北方部族,但是汗王親自來的,卻隻有秋戎部,可見他們對大越朝十分親近,皇帝自然也是格外禮遇、以昭顯聖眷。
賀顧心道真是巧了,他為著人家的女兒來了,人家就正好在這裡,隻是眼下人多,他也不好開口,便打算先靜觀其變。
皇帝見賀顧來了,叫宮人給他賜了座,笑著問道:“駙馬也來了,對了,怎麼昨日朕也沒見你上場比試?”
賀顧答道:“臣已得了拔用資格,若再去比弓馬,恐占了其他有誌儘忠報國者的名額,便不獻醜了。”
皇帝道:“這倒是,那正好,今日你也一起看看,畢竟你的弓馬好,你就幫著朕掌掌眼,看看有哪些好苗子,可堪拔用的。”
那位代京畿五司禁軍都統紀鴻,聞言笑道:“陛下慧眼如炬,隻聖心□□,也足夠挑出可用之才,否則當初,也不能一眼相中小侯爺……”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皇帝的臉色便已經迅速冷了下去,紀鴻見此情境,這才猛地驚覺自己隻想著逢迎,說錯話了,臉色驟然白了,隻是他話已出口,再想要反悔吞回去也不能,更不能繼續說下去,一時場上一片靜默,十分尷尬。
太子的麵皮抽搐了兩下,正要替紀鴻打圓場,皇帝卻自己轉移了話題,仿佛剛才什麼也沒聽見,隻十分自然的笑道:“汗王這幾日,可曾看中了哪位少年郎,替小王女挑到如意郎君了嗎?”
忽彭漢王聞言,歎了口氣,臉上一片愁雲慘霧,道:“天|朝的弓馬大會,當然是人才濟濟的,隻是……忽彭雖然看中了好幾位勇猛的少年郎,可是隻有忽彭看中,卻沒什麼用,朵木齊這丫頭一個也不喜歡,說她都不肯嫁,我也拿這臭丫頭沒辦法了,隻好在看看。”
陳皇後聞言,笑道:“俗話說兒女是冤家,免不得要父母操心操勞的,大會還有幾日呢,眼下也不著急,汗王再好好替小王女挑一挑,總會有能入眼的。”
忽彭歎道:“隻怕這丫頭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那就麻煩了。”
太子聞言,觀察了一下君父的神色,見皇帝臉上掛著笑容,似乎並不介懷剛才紀鴻說錯話的事了,這才頓了頓,開口道:“兒臣倒有個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著道:“哦?元兒可有什麼辦法,能說的動王女嗎?”
太子道:“慶典那日,既然王女說要選個我朝最勇猛之人,那不如就借此機會,為王女和弓馬大比最後的魁首賜婚,這不是就皆大歡喜了?”
賀顧聞言,心頭不由一跳。
京中與他年紀相仿,又還未出外放官的武將、勳貴之後,有些本事的,賀顧全都認得,這次弓馬大會,隻要他不參與大比,大比魁首十有隻會在二人身上決出——
要麼就是柳見山。
要麼就是方才說錯話的那位紀鴻紀統領的堂弟,紀飛。
紀鴻上一世與他一樣效命太子麾下,隻是死的比他更早,他那表弟也是個練家子,有真本事的,上輩子沾了他堂兄的光、自己也有本事,提拔的飛快,隻是後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沾了他堂兄紀鴻的光,卻也是因著紀鴻,被株連處死。
太子這個算盤,打的倒是啪啪響,隻是不知道皇帝眼下究竟知不知道,紀鴻是太子的人,又有個有本事的堂弟。
這要是允了,那可就麻煩了。
賀顧正絞儘腦汁琢磨該怎麼抬杠,好不讓皇帝答應這個提議,忽彭汗王卻歎了一口氣,道:“這就不必了,朵木齊昨天才和我說,她改了主意,已經不想嫁給最勇猛的人了。”
在場眾人,包括帝後,聞言都沒忍住笑了,皇帝笑完了,才問道:“怎麼?那天還信誓旦旦,這樣快就改變主意了?”
忽彭汗王愁道:“這個小丫頭,從小就古靈精怪,我也拿她沒辦法。”
太子蹙了蹙眉,道:“汗王,孤有一言,可能不太中聽,但也是為了王女好,我們漢人婚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哪家是全憑兒女心思做主的,雖說貴部自有風俗,但王女小小年紀,能懂得什麼?她還不曉事,夫婿好不好,適合不適合她,恐怕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汗王是一部首領,又一片愛女之心,您的決斷怎麼會有錯呢?孤覺得,王女的婚事,還是由汗王自己相看,再定下為宜。”
忽彭汗王聞言,沉默了一會,半晌才道:“感謝太子殿下的好意,隻是忽彭並不想強迫朵木齊,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我想還是讓她自己再看看吧。”
聞修明聞言,眉頭微微一動。
賀顧倒是咂摸出了點味兒來,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秋戎部雖然和其他部族比起來,不算強盛,但畢竟在布丹草原上,布丹草原是中原前往雁斷山的必經之路,也是雁斷山口最大的平原,這位置在西北舉足輕重,若能得了秋戎部的支持,京中禁軍在紀鴻手下,就算聞修明管著承河大營,日後倘若生了變,裴昭元也可借著地利,叫聞修明腹背受敵。
隻是他大概沒想道,忽彭汗王愛女如命,一點委屈也不願意叫朵木齊受,這才失算了。
賀顧看明白了形勢,他心中本來對賀誠這樁婚事沒什麼把握,眼下卻忽然覺得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畢竟朵木齊也喜歡賀誠,這就是最好的籌碼了。
一日大比,賀顧也沒在場上說話,隻是始終旁觀著沉默不言,有事沒事偷偷瞟那邊的恪王殿下兩眼,然後被他逮個正著……咳。
日落時分終於比完了,台上台下的人這才零零散散退去,賀顧等了一會,跟著皇帝去了禦帳,單獨求見。
其實他心中也有些忐忑,畢竟朵木齊是王女,身份敏感,要替賀誠說這門親事,的確也怕皇帝多心,就連遲鈍如他,尚且都能猜到太子為什麼打朵木齊的主意,皇帝自然也不傻。
但是賀顧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賀誠一腔熱望落空,所以雖然難,還是打算為他試一試。
行就行,不行就罷了。
他有話要和皇帝說,單獨求見,皇帝似乎也不太意外,隻給他賜了座,又賜了吃食,這才問他是什麼事。
賀顧猶豫了一下,索性把賀誠昨日告訴他的,直接轉告給了皇帝,隻稍稍潤色了幾分,具體內容並沒隱瞞,最後站起身來磕了個頭,十分情真意切的說,自己也知道弟弟這有點高攀了,但他自己已經打算終身不娶,實在不忍心看著賀誠心願落空,這才來和皇帝開口。
末了又道:“自然,臣隻是厚顏相求,也不敢求陛下應允,陛下無論如何決定,臣與弟弟都會謹遵陛下之命。”
皇帝卻似乎有些意外,他仿佛沒在乎高不高攀這回事,隻微微抬高了聲調,“哦”了一聲,放下碗筷,奇道:“這麼說,王女也是有心於二公子的?”
賀顧猶豫了一會,道:“這……北方部族女子,性情活潑開朗,臣也不敢斷言,或許也是我那弟弟自己會錯了意,這倒也未可知。”
皇帝卻大手一揮,道:“無妨,把王女叫來一問,自然就知道了。”
賀顧頓時有些傻了,道:“這……這怕是不妥吧?畢竟王女也是未嫁女子,這樣問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皇帝道:“無妨,他們沒漢人這樣多的規矩,那丫頭這幾日也常在皇後帳中頑,朕瞧她性子活泛,不拘小節,倒是像她父汗,既然汗王一心要找個王女中意的如意郎君,總是要她自己點頭的。”
“若是真如顧兒所言,這倒是件好事,朕為何不成全?”
皇帝麵上帶笑,這話不似作偽,況且君無戲言,賀顧心中有點恍惚,實在沒想到給賀誠說這門親事,能這麼容易。
朵木齊很快被嬤嬤帶著進了帳子,她先是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賀顧,明顯嚇了一跳,猶疑道:“你……你……”
皇帝卻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朵木齊,你認得他嗎?”
朵木齊猶豫了一會,還是點頭:“認得。”
皇帝道:“那你認得他弟弟嗎?”
這回朵木齊瞬間紅了一張小臉,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皇帝,半晌才小聲道:“……皇帝陛下,您是不是都知道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