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如今掌了十二衛,內廷防務也管了個大半,自然知道這回老皇帝的病再不可能是裝的了,他若是挺不過這一回,那朝局大變,多半就在眼前了——
而要洗牌,就免不得要流血。
京中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謹言慎行,生怕自己做了那顆第一個落進水麵的石子。
汴京城中十二衛掌管禁中大內防衛,京畿五司禁軍則負責城內與城門防衛,賀顧心知太子雖然被廢,陳家也已然垮台,但皇帝畢竟沒要裴昭元的命,他們也畢竟是親父子——
賀顧太了解裴昭元了,隻要一息尚存,裴昭元便絕不是能輕易放棄的人。
這個人會像是那些被斬斷了身體、蠕動著的、冷血的、柔軟的動物,即便是斷了尾,也能忍痛求生,在猝不及防之間從背後給予已然放鬆警惕的敵人最後致命一擊。
裴昭元究竟有多少底牌,就連上輩子做了鬼的賀顧都不知道。
且皇帝臥病不起的這個時間點,也偏偏趕了巧,年關過後,便又是三年一度的春闈將近,各州府道舉子上京趕考,屆時京中人員龐雜,防衛更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賀顧尚且如此,掌著批紅權、如今已統管議政閣、身處權力中心的裴昭珩便更不必說了。
兩個爹這次都忙的腳不沾地,寶音便隻能被賀顧托付去了言府暫時求言家二老幫著代為照看一二。
從前賀顧賦閒在家時,裴昭珩統管刑、工二部,忙的腳不沾地,二人成天見不著多久,如今賀顧倒也有差事了,要和裴昭珩一樣每日起早摸黑的趕朝會,倒能或遠遠瞧著、或擦肩而過,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隻是在旁人麵前,便不免得裝的義正言辭、目不斜視、人模狗樣,絕無什麼不軌的關係。
賀顧從前倒也沒發覺,自己竟然有這麼逆反的一麵,越是白日裡要在旁人麵前老老實實畢恭畢敬的叫他恪王殿下,甚至十二衛調撥有時還要請示議政閣,自然免不得征求首睽和他這個掌著批紅權的王爺的意見,他心裡越是癢癢,隻想乾點什麼不合宜不恰當的,扒了恪王殿下外頭這層看似嚴絲合縫、矜然自持的殼兒才好。
於是進了夜裡,每每到了沒旁人能瞧見的地方,賀小侯爺便也愈發的肆無忌憚。
總歸這個人忍受他的肆無忌憚,也不是第一回了。
年節過去,春闈大比終於揭開帷幕,有了去年惠州秋闈舞弊拖垮陳家的禍事在前,這次春闈的主考自然是吊足了膽子,生怕出一點差錯。
這場春闈賀顧雖然不考,但李秋山李都統那邊人手不夠,他便也調撥了人手幫著維持京中秩序,而且這場春闈要考的有胞弟賀誠、有王二哥,賀顧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緊張的。
王沐川且不說了,以他的文采詞賦,隻要有心,彆再如同上一次那樣寫些過於偏激、針砭時弊的文章,又恰好落進被他“針砭”的陳家手裡,榜上有名應當不是什麼難事。
且如今陳家垮台,也再沒什麼人敢因私怨黜落他這個議政閣首睽次子的文章了。
倒是賀誠,雖說秋闈已取了解元,但若能一鼓作氣,春闈提名兩榜,以後便再也不必受這備考的折騰,那自然是最好的了,畢竟好事不嫌多嘛。
隻是還沒等來春闈放榜的消息,卻等來了一件叫人萬萬沒想到的事。
廢太子妃孟氏自幽禁太子的行宮被押解回京,路上竟趁守衛不備,掐死了繈褓中的女兒,又要自尋短見,幸而被回過神的守衛攔住,這才沒叫她立刻魂歸九泉。
年底送孟氏前往行宮的是皇帝親遣的十二衛,隻是那時的十二衛統領仍是李秋山,如今出了這樣的紕漏,偏偏賀顧卻在這個關頭接了十二衛,於是這個過責便不擔也得擔了。
裴昭元雖已是廢太子了,但孟文茵掐死的畢竟還是他的骨肉,也是裴家的骨肉,哪怕是個姑娘,這麼大的事,總得給攬政殿上表陳奏,哪怕裡頭的皇帝已然重病不起。
賀顧考慮措辭,字斟句酌寫了一封十分清楚詳儘的奏疏,送進攬政殿,隻是本以為皇帝病得厲害多半來不及太快看,卻不想奏疏剛遞上去沒多久,第二日皇帝便召見了孟氏。
賀顧隻得命人押送孟氏入宮。
攬政殿如今除了陳皇後和攬政殿的宮人幾乎誰也進不去,就連議政閣大臣奏彙也一樣進不去,賀顧亦不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皇帝在裡麵和孟文茵都說了些什麼,皇帝的病又如何了。
隻是孟文茵出來時,麵色灰敗如牆灰,雙目無神,賀顧把她送回關押她的那個小院子去,也隻得增加人手嚴加看守,以防她再自尋短見。
晚上回去賀顧便把此事告訴了裴昭珩,悶悶道:“也不知道裴昭元究竟和她說了些什麼,那孩子還那樣小,她做生身母親的,竟能下的手去掐死了孩子……你說,陛下病成這樣,還要召見她,珩哥……陛下會不會懷疑這孩子是我……”
裴昭珩道:“當初此事是李秋山秉辦,與子環無關。”
賀顧歎口氣道:“你自然是知道與我無關的,可是今日陛下見了孟氏,也不知道她會和陛下說什麼?如今裴昭元落得這步田地,孟氏性情貞烈,她還不知會如何怨恨珩哥與我……”
裴昭珩脫了玄色外裳掛在架上,露出衣帶束著勁瘦緊實的腰線,他一邊一圈圈散開那束著腰腹的衣帶,一邊垂目道:“是大哥逼孟氏掐死這個孩子的。”
賀顧本來還在看著他鬆衣帶發愣,聞言愣上加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什麼?”
裴昭珩身上已然脫的隻剩下兩件月白色繡著暗色文竹的中衣。
“……孟氏想要用這個孩子救大哥一命,卻不知大哥在盤算著用她和這個孩子的命東山再起、最後一搏。”
“她彆無他選。”
賀顧聽得有點懵,半晌才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說,太子故意讓她掐死這個孩子,就……就為了栽贓給我?不是……難道陛下不明白嗎,如今珩哥何須如此?我又何須害那孩子?陛下怎會信她?這簡直……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裴昭珩道:“隻要父皇肯信,便不是無稽之談。”
賀顧心頭一跳,他當然明白裴昭珩說的不錯——
皇權……的確便是這麼荒謬的東西。
無論多麼荒謬、談一樣的故事,隻要能講的說服了天子,黑的便也能變成白的,顛倒陰陽亦不過爾爾。
而對天子來說,無利可圖的死人用命來講的故事,聽起來卻格外真實。
賀顧喘了兩口氣,疾聲道:“以裴昭元的性情,走投無路做出這種事的確倒也不奇怪……我隻不知道皇上為何要留著他,當年太|祖傳位高祖,七王之亂猶在眼前,難道皇上便沒想過,一旦留下他,將來此人於珩哥便是無休無止的禍患嗎?”
“珩哥與他畢竟是兄弟,倘若陛下這個君父不取他性命,日後珩哥要取,隻會難上加難,落下骨肉相殘的罵名受言官層層撓阻,陛下要仁君、要慈父的美名流芳千古,卻不顧珩哥的死活,不顧朝廷的安定,這又是哪門子的為君之道、帝王之術?”
裴昭珩見他真氣急了,心中既熨貼又有些好笑,索性吹滅了燈火,放下燭台坐在他身邊低聲道:“此事我早已知曉,父皇重名,孟氏和他說了,反是件好事,若不把大哥的所作所為揉碎擺在父皇眼前,便永遠不能逼得父皇承認……”
他頓了頓,卻忽然不說了,目下神色淡了三分,隻淡淡道:“父皇覺得自己沒有過錯:當初娶了姨母,不是他的過錯;和旁的女子生下了孩子,不是他的過錯;立下大哥做儲君,不是他的過錯;他一手教養的儲君謀逆逼宮,亦不是他的過錯。”
“大哥如今為了這個位置瘋魔至此,仍然沒有父皇的過錯。”
可孟文茵是孟太傅的親孫女,她和她那祖父一樣是刨根究底的性子。
她會細細的、用自己的行動問皇帝——
陛下,您果然沒有過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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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闈在一眾主考、同考官員們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主持下,終於還是放榜了。
皇帝雖然病的起不來,也沒法親自去主持殿試,但好歹還是堅持著看完了底下挑上來的幾篇殿試文章,顫巍巍的欽點了今科的一甲前三和二甲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