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被這一聲喊得回過了神來,這才轉頭揚聲道:“進來吧。”
夥計們推開門,果然端著托盤進來布菜,他們手腳十分麻利,沒片刻功夫便在屋裡的八仙桌上呈了滿滿一桌,那領頭的,這才抱著托盤站在門口弓腰笑道:“若沒什麼彆的事,小人們這便出去了,二位爺慢用。”
賀顧應了一聲,屋裡這才又重新隻剩下了他與裴昭珩二人。
賀顧拉著裴昭珩落座,自己又坐在了他身邊,這才舉箸笑道:“逛了一天,也該餓了,我這酒樓裡的廚子可是經了顏姑娘這張挑剔的嘴,精挑細選出來的,味道必不比那對麵的彙珍樓差,珩哥趕緊嘗嘗。”
裴昭珩聞言,也拿起了桌上的碧玉著,隻是他似乎有些猶疑,並未夾菜,反而忽然問道:“……方才子環在想什麼?”
賀顧一愣:“方才……?”
裴昭珩道:“方才在亭中,子環似乎……有心事。”
賀顧這才明白,原來他剛才神遊天外也沒躲過珩哥的眼睛,不由歎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頓了頓,又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通了一件自尋煩惱許久的事罷了……沒什麼要緊的,珩哥快嘗嘗這菜吧,一會涼了,味道就得次一等了。”
裴昭珩深深看他一眼,卻也並沒有再繼續追問,果然舉箸夾了一塊雞汁炒小筍送入口中,他吃飯甚為斯文,咀嚼時幾乎沒有任何聲響,臉上表情也很得體,修長的手指撚著那晶瑩剔透的一雙碧玉箸,倒漂亮得如畫一般。
賀顧看著這畫麵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彆的,忽然心猿意馬了起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想什麼,頓時老臉一紅,暗自在心裡唾棄起了自己。
好在這次裴昭珩並未察覺,他似乎極認真的在品味那道雞汁小筍,許久才笑道:“手藝果然不凡,不愧是能叫顏姑娘也認同的廚子,比起宮中膳房也不遑多讓。”
賀將軍心裡有鬼,此刻既不敢看他的手,也不敢看他的臉,和方才那副洋洋自得的樣子相比,倒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反常態的謙虛了起來:“這……這定然是珩哥誇張了,廚子手藝再好,又哪能和宮中禦膳房相比。”
裴昭珩卻不知怎的認真了起來,道:“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廚子手藝好壞與否,與其身在何處自然是並無關係的,宮中膳房的菜品,子環也嘗過,若隻論這一道菜的高下,的確不分伯仲。”
賀顧被他這份不合時宜的認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廚子們的長短,還是他們自己爭去吧,眼下好好吃飯才是正事。”
語罷舉箸不由分說給裴昭珩加了好幾大筷子肉菜,道:“快吃快吃,難得今日寶音這丫頭不在,沒人來搶,否則這糖醋小排、糯米八寶鴨、珩哥可吃不上兩塊囫圇的。”
裴昭珩無奈道:“雙雙才幾歲?就算嘴饞了些,哪裡就能如子環所說這般能吃了?”
賀顧卻不管,隻悶頭不停的給他夾菜。
這一趟回來,他這懷著孩子在前線和北戎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倒沒事,珩哥卻瘦削成了這樣,雖說他即便瘦些也很好看,但難免讓賀顧看著心疼,也不知這些掉了的肉何時才能養回去。
夢境中的上一世便能看出來,這人多半是平日一遇上朝會、緊要的差事,他就飯也顧不得好好吃了,能對付便對付,不能對付索性隻喝兩口湯便當作吃完了一頓飯,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他還指望著自己和珩哥都能多活兩年,以後看著寶音出落成大姑娘呢。
裴昭珩不知他在想什麼,倒是敏銳的覺察到賀顧給他夾菜時,似乎是有意避過了幾道有魚肉的菜,不僅如此,夾的竟還都是他自己愛吃的,心中不由微微有些訝異——
自從幼時皇姐因那件事離開他和母後,兩世以來,於飲食上,裴昭珩都是多番防備、再小心不過,自問多年以來每頓飯都幾乎雨露均沾,從不讓身邊宮人婢仆看出他半點口味偏好,往日不曾留意,今日卻才發現,子環究竟是如何這般清楚他的口味的?
賀顧夾了半天,忽然發現那頭珩哥不吃了,這才心中一動,發覺自己避過有魚肉的菜這行徑實在有些過於明顯——
倒不是他不願意把曾在那夢中,毫無實體的偷窺前世的珩哥日常寢居許久這事據實以告,主要是若真讓他知道了此事……那珩哥不就也知道自己曾經多次旁觀他……咳……這尷尬難免有些不必要。
便乾笑道:“額……魚肉我吃,我屬貓的,就愛吃魚肉。”
裴昭珩何等聰明?
見他這樣此地無銀三百兩,隻稍稍細思一會,也大概猜出多半和當初那塊神異無比的玉有關,也不細究,隻微微一笑,這才就此揭過。
賀顧心裡鬆了一口氣,倒想起一件正事來,猶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問道:“珩哥,我有件事想問你,前些日子你在朝會上允了選後的折子,此事……此事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他忽然這般開門見山,裴昭珩倒有些意外。
本還以為子環不會主動詢問他此事,因而他本打算一切安排妥當後,再和子環直言,沒想到今日他倒自己主動問了。
裴昭珩放下玉箸:“還在雁陵時,我問過子環,可願與我做堂正夫妻。”
“那日子環已給了我答案,既如此,難道猜不出我的用意嗎?”
賀顧心裡的猜測終於被印證,的確並非是他的臆想,倒不知怎的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道:“的確猜到了……隻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
裴昭珩喉結滾了滾,道:“現在子環知道了。”
賀顧沉默了一會,卻忽然點了點頭,沒頭沒腦的答了一句:“好。”
裴昭珩立時怔在了原地。
——他本想告訴子環,自己雖有此意,可卻也不會強迫於他。
選後這個決定,既是他心中所願,也是他給自己和子環留的一條後路,倘若子環不願意,他亦不會相逼,一切就都作罷。
子環仍做他縱馬疆場、隨心所欲的賀將軍,所以才會晉了永國公這個封號給他,可卻沒有想到,他的千般打算,到此刻好像竟都成了自找麻煩和自尋煩惱——
子環隻回了他一個“好”字。
儘管隻有這麼一個字,那青年烏黑眼眸中的信任和篤定卻都是那麼明晰,這樣一雙眼睛望著他,的確不必再多說哪怕一個字。
裴昭珩的聲音不知怎麼有些啞。
“子環答應的這樣快,可想明白了你若答應……往後的處境。”
“往後……往後你我可能會如同高祖和忠惠文皇後一樣……受後人千秋萬代唾罵……”
他頓了頓,又似乎是想證明什麼,低聲道:“……我會護著子環的。”
賀顧當然知道。
他笑道:“我自然知道,左不過是被文武百官的折子拍爛腦殼,被禦史大夫們的筆杆子戳爛脊梁罷了,其實我做不做這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男皇後,也一樣都是這般處境,倒也不必怕他們鬨得再凶點了。”
“我隻是覺得,若是和珩哥一道……遺臭萬年,一道挨了這千秋萬世的罵名,似乎……似乎倒也比我獨個兒做那權傾朝野、手握重兵的永國公,要有趣一些。”
年輕的將軍語罷轉目一笑,烏黑的瞳仁映照著明亮的、跳動的燭火,愈發顯得燦若星子,光芒熠熠的叫人幾乎無法逼視——
裴昭珩看著他的將軍,這一刻心念如絲,百轉千回,最後卻歸於一份此生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閒。
隻有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愈發滾燙、愈發柔軟。
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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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顧後來其實是想飲酒的。
珍客樓的菜雖不錯,酒卻更佳,若說廚子是蘭宵請了顏大夫這挑剔的饕客百裡挑一才尋來,那酒則全是賀將軍這個嗜酒的東家從樊陽老家大費周折、打通關竅才求來的一條樊陽女兒紅的收購線路。
隻可惜他有意痛飲一番,那頭他肚子裡這被遺忘了許久娃娃的爹卻並不同意,十分堅決的否決了賀將軍小酌一杯的小小請求,還美其名曰“我替子環喝便是”,把一壺上好的女兒紅給乾的乾乾淨淨,半滴也沒落入賀將軍的喉嚨裡。
等到月上中天,二人回了公主府倒頭便睡,第二日天不亮,裴昭珩便早早起來更衣洗漱,悄沒聲的帶著承微回宮了。
賀顧心知今日雖無朝會,但估摸著那頭宮中還有一堆事等著珩哥去辦,倒也沒留他,隻是睡夢中察覺到裴昭珩要起身下床時,半閉著眼拉他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的親了一通,親完十分沒負擔的倒頭便睡,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把人給弄的滿臉口水。
裴昭珩顯然拿他沒有辦法,走時似乎幫他掖了掖被子,又不知低聲和門口的小廝說了些什麼,這才匆匆離去了。
等賀顧徹底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他甚少睡這樣囂張的懶覺,難得放縱了一回,卻竟然完全沒有負罪感,隻覺得渾身舒坦,骨頭都幾乎一截截軟成了一灘泥,簡直恨不能就這樣混吃等死一輩子。
隻可惜賀將軍有意如此,府中卻有客來了——
不是旁人,竟是長陽侯府許久未見的劉管事。
劉管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旁邊案幾上的茶盞看也知道動都沒動過。
見賀顧來了,立時站起身抖了抖胡子,急急道:“侯爺,小人總算是見著您了。”
賀顧道:“怎麼了,瞧你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是誠弟那邊出什麼事了麼?”
劉管事搖頭道:“和二少爺沒關係,是今早上,樊陽老宅看院子的老吳進京來了,說是宮中內務司正為皇上準備擇選秀女,充盈後宮,各地都在征納適齡良家女兒,隻是此事依照舊例,本應該是有意進選的人家將自家家中女兒的生辰八字、畫像,上報府道衙門,再由內務司一一篩查、細選。”
“可老吳說,昨日內務司的人竟親自上門去了,還和家中要咱們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和畫像,老吳以為要的是三小姐的,便問了一句說三小姐人在汴京,他們應當上侯府來問,可那內官卻說,找的不是侯爺的同胞親妹賀三小姐,而是賀家的遠方表親‘賀大姑娘’,老吳想破了頭也不知道咱們家到底哪裡冒出來了這麼一位‘大姑娘’,那頭又催得急,他一時沒有辦法,隻好上京來,想請我問問侯爺,此事究竟該如何處置。”
賀顧聽完愣了一會,表情逐漸變得有些古怪。
“賀大……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寫的晚了些,不好意思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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