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的日子過得真的很快, 刷刷的, 福妞已經從隻會哭過渡到能咿咿呀呀說一些你聽不懂的東西。六月間, 日子一天比一天熱辣,廚上天天備著銀耳湯、綠豆湯、酸梅湯, 一碗碗的往太太她們跟前送。福妞看著眼饞,瞅著她娘碗裡的吃食,嘴邊掛上口水。
薑蜜可不敢瞎喂,問過太醫才挑揀著她能吃的給她嘗嘗。
索性她不算貪嘴, 很多東西喂她吃兩口,嘗過就不惦記。你要是勸她多吃她反倒可能不樂意,會撇開頭,還把嘴巴子閉得死緊。
福妞頭年十月生的,足有八個月大了,現在是還不能理解大人說的很多話,可她已經知道薑蜜端著的是碗,碗裡有好吃的, 吃了不餓肚子。
家裡人她也認熟了,這閨女精, 知道她爹寵她就跟她爹提要求,娘這邊糊弄不過就乖乖的。
早幾個月每天還會哭幾聲,長大一些也不愛哭了,她模樣生得本來就甜, 瞧著胖乎乎的, 笑起來像觀音坐下童子, 就是福娃娃一個。
張嬤嬤剛進府的時候是提心吊膽的,在衛家大半年,如今踏實得很,想到從前在宮裡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丟了命,那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她如今一門心思全撲在福妞身上,仔細看顧著,到福妞跟前走動的除了主家幾個她都格外注意,大小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像這會兒,府上大爺在讀書,二爺在習字,太太抱著小閨女邊逗邊同她閒談。
“衛煊人懶,衛彥一兩歲的時候很愛盯著彆人看,學大人說話做事。嬤嬤仔細點,彆讓她撿著壞習慣。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要求她多一點往後日子好過些。”
“太太放心。”
“頭年這會兒張嬤嬤人還在宮裡吧,宮裡廣廈萬間,相較而言,我們府上就太小了,都沒問過你在這頭可還習慣?”
“不敢說昧心話,剛被指過來時有些提心吊膽,多幾日便發現老爺太太都是和善人,老太太也並不像外頭傳的那樣。大爺二爺聰明孝順手足情深,這一門難得好家風,能在衛府伺候是奴才的福氣。”
大人在說話,福妞就睜大了眼睛盯著看,薑蜜抬起手來摸她肥臉蛋,被小閨女一把拽住腕上的翡翠鐲子。
這鐲子鮮亮潤豔,熱天戴腕上瞧著就沁人心脾,好像暑氣都消退一些。鐲子是頭兩年衛成拿回來的,如今不像早先首飾沒有胭脂水粉也沒有,包括衣裳首飾薑蜜每年都會添,現在看她已經挺有官家太太的樣子。又因為操心少,日子過得也講究,四季都在滋補養生,她一年年歲數在往上走,瞧著越是越活越年輕了。
二十七和十七看著是不同,最明顯就是眼神。十年前薑蜜剛要出嫁,那時候哪怕心裡有些盤算,人還是天真的,在娘家過得不算很好,也沒經過太大的風浪,前頭那十幾年裡對她來說最大就是兩件事:親娘沒了,後娘進門。
嫁到衛家之後這十年才是真的精彩。
笑過,哭過,殷切期盼過,提心吊膽過,恐懼擔心過……
經曆了太多太多,如今看著銅鏡裡麵自己的模樣,輪廓沒變太多,看著卻是截然不同兩個人了。
當初蔥嫩青澀,人很年輕,經常故作成熟。現如今實實在在是波瀾不驚,少有什麼事能讓她著急,平常走路說話都不慌不忙,看著果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
這麼一隻鐲子就讓薑蜜想到許多,看她失神,張嬤嬤輕喊了聲太太。
薑蜜回過神,便笑開來。
“我想起以前的事,十年前我同相公成親時什麼都沒有,那會兒隔幾天有個肉或者有個蛋吃就是頂好的日子。人在鄉下的時候不覺得那日子苦,如今回過頭看,當時是真苦。那苦日子,衛彥就沒經曆過,雖然是在鄉下出生,他出生的時候家裡已經不錯。至於後頭這兩個,怕是想都想不到鄉下地方是什麼樣……我幼時沒享過太多福,生個閨女福氣卻大。”
聽著這話張嬤嬤也想了想她從前:“那樣的出身有今日這般成就,老爺是頂頂的能耐人,太太命是極好的。”張嬤嬤不是鄉下出身,也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咬牙去做了奴才。
但凡能湊合著過,誰願意做伺候人的差事?
那些簽死契的賣身奴才命比什麼都賤,丁點也不值錢,是有人跟對主子混出個風光模樣,像這種有幾個呢?
這麼想想,張嬤嬤就感覺自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晚些時候硯台做完當日功課過來,進屋給他娘問了好,四下一看,問妹妹呢?
“剛爬累了,給收拾了一番,才抱去睡了,你莫去吵她。”
硯台點頭,又想起來找弟弟。
薑蜜說在老爺子跟前:“我看你爺心裡那結就沒解開,嘴上不說,其實不高興。又到熱天了,天熱起來人容易煩悶,我讓你弟這陣子多去陪陪,隔代親,老爺子瞧見孫子就高興了。”
“寶他不多言語,熱天看著他心裡確實涼快。”說到這裡,硯台又撇了撇嘴,“每回收到信爺奶都不高興,以前是咱們自找的,現在都少同那邊往來了,怎麼還能給氣著?”
“還不是因為丟不開。”
薑蜜給硯台添了半碗綠豆湯,讓他吃著,說:“有些事你爺跟你爹反複說過很多回,那邊對咱家對你爹有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你知道,這是其一。還有祖宗的老墳頭在鄉下,咱遠在京城顧不上,這些也要有人精心照看。過年包括清明得去燒香燒紙錢,不能一荒許多年由著墳前雜草叢生,是大不孝,人家看見老墳頭沒走動的痕跡也會說這家恐怕沒人了……娘這麼說你興許沒感覺,你們小輩想不到這些,這偏偏就是二老在意的事情。這些事都是大叔公一家在做,人家不居功,咱不能當做啥事兒沒有,經常要問候一二,儘些心意。”
都說任何人往來看心意,可心意這個東西一眼看不出的,總要通過一些行為體現出來。
就比如年節走禮,生辰走禮,包括書信往來。
不是指望通過收禮發財,有東西到了就代表外麵的人還惦記你,沒忘記老家的親人,人家心裡自然熨帖。
“娘就教你一回,有些時候彆人說沒關係不需要彆麻煩,是客氣話。老家那邊也說過,說往來送信多費力氣,沒事讓咱不用惦記,咱要是真的一丟手三五七年,他們心裡不好受,給外人看了也是笑話。親戚情分也是走出來的,有來有往才會日益加深,置之不理逐漸就淡去了。”
硯台起先端著綠豆湯在喝,後來把湯碗都放下了,認真聽娘親說話。
聽完點頭說記住了。
他又偏著頭想了想:“經常聽爺奶說老家鄉下的親戚,娘說咱們家是在我一歲多的時候遷上京城,我該見過他們,都不記得。想不起大伯二伯一家都是什麼樣,外祖父那邊也沒印象。這次氣著人的是大堂兄?十四了嗎?聽爹說他小時候挺聰明的,不知道書讀得怎麼樣,去考了秀才沒有。”
“考秀才?秀才哪是那麼好考的?你爹也是二十才考上。”
硯台胳膊肘撐在桌上,托著臉,皺眉朝旁邊看來:“不是啊,遊先生說秀才很好考的。他說鄉下讀書人覺得難是村學教個三百千也能教五六年,要是六歲開蒙,十二能把字認全就不錯。村學包括鎮上學塾教得不好,才有我爹二十中秀才,到府學讀書之後,有正經學官領著功課一日千裡,舉人進士一蹴而就。娘你隻看賬本,沒正經念過四書五經不清楚這裡頭門道,也是咱們這種人家能免院試直接從鄉試考起,不然我明年都能去考個九歲秀才回來,這不難的。”
……
大兒子說這些,薑蜜也就信一半。
不是說硯台扯謊,是他對難易的判斷和其他人根本就不同。
他從第一天學認字就沒有覺得難的東西,好像什麼都簡單,對彆人來說許多事並不容易。
看他說完盯著自己看,薑蜜領悟到了,順著誇了誇他。
硯台就高興起來,樂夠了才說:“遊先生跟著好像有私事要辦,準備出府幾日,今兒個給我布置了任務,讓我自學。”
“倒是沒聽說。”
“上午的時候有人帶信來,好像是哪個朋友重病了,先生想去看看,這已經在收拾行囊,說今晚同爹說好,明早就要動身。”
“你沒問問要幫忙嗎?”
“問了,我問先生咱家能幫上什麼,他說用不著,讓我老實讀書。”
……
當晚,遊先生果然同衛成提了這事,薑蜜是更晚一些從男人口中聽說的,病情不曾提及,隻說要出去一旬的樣子,後麵幾天對不住,要衛成操點心。
“我問他有什麼需要的。”
“……還是說不用?”
衛成朝薑蜜看來,薑蜜說硯台白天也是一樣說的。
“遊先生是坦率人,沒得扭捏做派。他若用得上我的確會提,說不用就是當真不用,莫要多想。”衛成聽說之後講不著急讓他慢慢回,多耽擱些時日也沒有什麼,硯台其實已經讓先生領進門了,他腦袋瓜聰明很多東西不用提著灌,自個兒想想就明白。
衛成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捏右邊肩膀,薑蜜本來在做針線,她想親手給福妞做件小衣,注意到男人的動作就把手上的活停了。薑蜜起身繞到衛成身後,一下下替他捏起來。
“衙門裡又有大動作?最近很累嗎?”
“先皇後崩了有一年,近來有人提議皇上封個繼後,為這事鬨得不太/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