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於是聲音又貼近了他的耳邊,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這句話原本不該引起任何回複。可易晚用唇語回複了。
“何以見得。”他說。
“你太聰明了,所以你不喜歡任何人。”灰宮也用唇語回複,“而且他……”
並不自洽。
“有時候真實的救贖比虛假的片場更加糟糕。”灰宮最後用兩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笑道,“很快你們就會明白這一點——為什麼?”
他自問自答:“因為虛無。喻容時應該幾年前就明白了吧?對了,以後我應該更尊重一點你。我不該叫你沈終,該叫你易晚了。”
灰宮擺了擺手,消失在慌張接應的幾個工作人員之間。
“.的反應很慢啊,不過很快,他們就該通知易晚他被一刀切的事了。”他披上外套說,“我們也該進行下一步了。”
“這樣真的有用麼?”他又自言自語說,“易晚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和他的這次接觸會不會讓他覺察到我的一些弱點呢?”
旁邊的人對於他的詭異反應早就見怪不怪。不過顯然,灰宮也並不在乎他們的想法。
“如果說如今的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中。”灰宮又用手比了比,暗示“它”的巨大,像是在回答自己的上個問題,“那麼易晚早就生活在那個漩渦裡了。”
“他比我陷得更深。”
“所以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隻最可怕的怪物,那麼那隻怪物不會是我,而會是他。”
一局綜藝慘淡收場。幾人連慶功宴都沒心情吃——儘管戲是足夠好看了。導演組緊急去討論後期製作問題,幾個明星嘉賓麵麵相覷。洪蕾回到基地後還在一直抱怨:“那個灰宮怎麼直接走了?一點都不敬業。”
那串假項鏈和壞掉的高跟鞋則被扔進了垃圾桶裡。這場綜藝對她而言唯一的收獲是對易晚有點過意不去。
其他幾人也在收拾行李。熊小花左顧右盼,看到一個工作人員,於是詢問劉主持人傷情。
昨天劉晨把她從灰宮房門前扯走的動作讓她心有戚戚焉。
可劉晨的行動奇怪,卻並不讓她覺得討厭或者古怪。相反,他讓她覺得熟悉與安心。
很難用短短的一句話去形容這種感受。這就像是某個深夜,幾個話劇社團的朋友,演完話劇,半夜一起出去吃宵夜……他們走了很遠才看見一家開著的火鍋。於是一起吃火鍋魚,沸騰紅湯上蒸汽熱騰騰。春寒料峭,於是淩晨兩點他們又一起回校。他們依舊會走很長很長的路,說很多很多的話。男生們自覺地把女生們送到宿舍樓下,然後自己回家。
就是這種感覺。
“他摔到腿後沒上車,不知道在等什麼。”一個醫生說,“剛剛他坐車走了。”
“哦。”熊小花說。
熊小花在江浙長大,不吃辣,也沒吃過火鍋魚。可她看著玻璃窗,想到倒春寒時火鍋店裡的玻璃上應該有霧氣氤氳。男生下魚,女生歡笑。好像該是這樣一個場景,好像該是去過這樣一場活動。
那個其貌不揚的劉晨則坐在救護車裡。他舉著手機看熊小花的采訪,淚濕眼眶。
那是熊小花一年前的采訪視頻,采訪到以前的經曆。視頻裡的女孩穿著白色毛衣,笑容清澈可愛。
“沒有談過戀愛。”
“對愛情還有向往。”
她沒有談過戀愛,沒有被人羞辱,沒有進過房間。
他想池序粉身碎骨時,想的是否也是這三句話。
……
易晚坐在旅館房間裡。
他沒向喻容時解釋,也不想向他解釋他對謝子遇做了什麼、又或者謝子遇最後對他說了什麼。一種強烈而巨大的感覺席卷了他的身體,他這時候隻想靜一靜,又或者什麼話都不想說。
門外傳來“嗒、嗒、嗒”的聲音。
章漸華走進來了。
“還沒有收拾行李麼?”他抱著電腦,微笑著說。
易晚不說話。他隻看他收拾東西的背影。章漸華在生活上的專業性無可比擬。他把毛巾整整齊齊地疊好,行李箱的拉鏈拉上,離開時他就連賓館的洗手台都會擦拭一遍。
易晚看著他的背影,見他的一半被埋在陰影裡。
“……剛才楚殤來找你了。”他最終道。
“嗯。”
“……他會繼續給你打電話。”
“嗯。”章漸華說,“不過我並不打算接。”
其實所有的問題都沒解決。易晚想。
有的人生是燦爛輝煌。有的人生卻是沉屙,一輩子如影隨形。
生活的曆史不是劇本,有些東西一輩子也沒辦法斬草除根。
章漸華收拾好了一切。易晚忽然意識到他方才有些緊張,正因如此,章漸華才把毛巾折疊了十六次。
“你放心,我會繼續工作。”章漸華說,“請相信我的專業性。我愛了他三年,可在認識他前……”
“我已經愛了我的事業一十多年。”
他的語氣很輕快。易晚第一次意識到人們在佯裝平靜時並不會吞吞吐吐,而是比平日裡更加開朗。他低頭,看見手機裡由章漸華發來的、幾份工作相關的報價郵件。
他頓住了。
章漸華等待易晚說“嗯”,就像易晚無數次做的那樣。可這次易晚開口了。
“其實所有問題都沒解決。”易晚的聲音有種無機質的機械感,“楚殤依舊是.的太子爺。如果他想,他依舊可以為難你。如果他對你還有感情,他會騷/擾你。如果他對你失去感情,他會惱羞成怒刁難你。”
“……”
“公司裡關於你和他的傳聞會越來越多。今天發生的這件事,已經被轉發到了公司內部論壇裡。儘管.的老板反應很快,他刪了貼。但他解散不了微信群。我猜他之後就會找你去談話。”
楚殤不會受到影響,他可以一走了之,可以在四五十歲時用玩笑的話語講起這段風流韻事。解除了劇本的控製他依舊是老總的兒子,彆人眼裡的翩翩貴公子。
麵對風言風語的則是你,受到刁難的則是你。即使你唯一做的,隻是在那一年的5月13日星期六,走進了那家酒吧。
上對下的剝削不會因為劇本的結束而結束。普通人的肩膀上依然會落滿從CEO之子指縫中落下的流沙。
所以……
如果你受不了。你可以離開。
你為什麼不離開?
因為不甘心?因為哪種不甘心?我試圖改變的你的命運,是否原本就該是你發自內心的、也是最好的選擇?
章漸華沉默了。
他們在房間裡枯坐了了很久,直到暮色靄靄,為城市鍍上粉與金的金邊。旅館房間的選址很好,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山坡下的都市。每一座高樓都富有立體感,不像是紙上繪畫的城市。
暮色中有車流,有無數的房間,有無數的被劇本控製的不被劇本控製的普通人,有無數的被生活控製的不被生活控製的普通人,有無數的被曆史控製的不被曆史控製的普通人。
城市是吞噬人的堡壘,也是每個人的家。
許多年前,18歲的章漸華提著行李,坐著火車來到這座城市。他用159元買了車票,從內蒙的藍天白雲看到S市的暮色。這一路上他在想什麼呢?
他幻想中的他的35歲是什麼樣的呢?
很少有18歲的人會幻想35歲。他們喜歡幻想自己的24歲,25歲,幻想青春年少,意氣
風發;幻想功成名就,幻想快意恩仇。
年少不知春衫薄。35歲對於他們來說,太遠了。
人們喜歡幻想未來,卻從來不幻想疲憊。與之同時,他們偏好哀悼已經死去的青春。
終於,章漸華開口了。
“因為認清了生活的本質,我們還要繼續前行。總有東西比一時的意氣更重要。那是更長久的快樂。”他說,“看過《降臨》麼?裡麵說‘我看見了未來所有的悲傷,但我依舊選擇前往’。”
……情緒化的、脆弱的樂觀主義。
易晚想。
“…….”章漸華忽然笑了,“至少它是一個經曆,不是麼?或許有一天,我會把它寫到自己的自傳裡。”
門外傳來司機的催促。他和易晚一起起身,分彆拿起自己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