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勇氣(2 / 2)

畢竟大家都是虹團的人,要是薄絳演不好,他自己也會不太舒服。而且……

池寄夏眼神暗了暗。

昨晚自從酒會回來後,他就再也沒能聯係上係統。這是過去十幾年裡從來沒有過的。

薄絳還是閉著眼。車輪胎在坎坷不平的地麵上搖搖晃晃,他的大腦也搖搖晃晃。

自從來安陽後,他就一直很困倦。

越來越容易困。

汽車搖搖晃晃,就如同馬車在搖晃。黑甜的夢境纏上來,恍惚間,他以為自己正坐在柔軟的貴妃榻上。

有人在輕輕地拍他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像是慈母。可他哪裡有母親呢?他的母親從來沒有溫柔地拍過他的背脊。

女人說話了:“明越,明越……好好睡……快長高……”

我是……

“我是……薄明越……”

砰!

有人拍醒了他。

薄絳迷迷糊糊睜開眼,對上池寄夏的眼睛。池寄夏說:“你昨晚沒睡好嗎?在車上睡得這麼沉。”

“不知道……昨晚沒睡好。好像有誰盯著我似的……”

薄絳揉揉眼睛,眼前終於清明。他又聽見池寄夏說:“易晚說叫了半天沒叫醒你,我手勁大來讓我拍……等下,盯著你,誰?不會是丁彆寒吧?再等下,易晚呢?”

兩人都有點愕然。原本屬於易晚的位置,如今是空無一人。

……

“呼……呼……呼……”

易晚蹲在一片斷牆之下。

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虎口,瞳孔放大,雙目無神。可無處不在的恐懼依舊搖著他的肩膀……讓他難以自製地顫抖著。

絲線。

他又看見了。

絲線,在薄絳的身上,在距離他不到十厘米的位置!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了。iphone單調的手機鈴聲在曠野裡顯得格外突兀。易晚猶豫片刻,用手指抽出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喻容時”三個字。

他輕輕鬆了口氣,按下接通鍵,溫柔的聲音從聽筒的另一邊傳來:“易晚……?到地方了嗎。”

平常的問候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就像天籟之音,把他從恐懼的荒原拉回嘈雜的人世間。易晚握著手機道:“我到了。”

電話那頭停了一下。喻容時說:“你聲音不對……發生什麼了嗎?”

“現在已經沒什麼了。”易晚說。

喻容時:“具體是什麼?我不放心。”

易晚難得地有點焦躁。他不是已經告訴喻容時“已經沒什麼了”嗎。

為什麼還要追問呢。

電話中的對話中斷了幾秒。喻容時大概是知道他不想說,道:“我就是想問一下,昨晚睡得還好麼?”

易晚說:“還可以。”

喻容時:“嗯……有什麼想吃的嗎?劇組的盒飯應該挺一般吧。”

易晚:“沒什麼。”

安陽古城的風沙有點大。易晚吸了吸鼻子,說:“我要去定妝了。”

而後,他聽見喻容時說:“真想現在就見到你啊。”

易晚沉默了。

半晌,他說:“剛剛,我看到薄絳頭上的絲線……就在我肩膀旁邊,我很害怕。”

我害怕被絲線操控。

我害怕它們轉而伸向我。

我害怕……我不再是我自己。

喻容時說:“你不用怕。有我在。謝子遇不是說我是被‘神’拋棄的廢品麼?那你是被廢品選中的人。”

易晚麵無表情:“這個說法聽起來一點也不酷啊。”

喻容時笑了一聲,而後謹慎說:“你能離薄絳遠一點麼?”

易晚:“你不想拯救薄絳了?”

喻容時是一個多麼英雄主義、又篤信奉獻精神的人啊。

喻容時:“你的安全更重要。”

易晚:“有池寄夏在,沒事的。而且絲線的目標似乎隻有薄絳。”喻容時還是沒有立刻放心。他沉默了一下,道:“沒事。謝子遇在我這邊,我不會讓他過來的。”

易晚說:“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啊,喻老師。”

喻容時依舊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總算肯掛掉電話。在通話結束前,他對著話筒安靜了很久,而後,小心翼翼道:“易晚。”

“嗯?”

“我們現在算是什麼樣的關係?”

易晚想了想,說:“被你強吻過一次的關係。”

喻容時:……

“好吧,行吧。小同學。”喻容時無奈又寵溺地說。

易晚正準備掛掉電話,喻容時突然又說:“易晚……其實我有種感覺。”

“什麼感覺?”

“如果是你的話,即使是碰見了絲線,也不會被它所束縛。”喻容時說,“謝子遇曾告訴我,‘天道’在尋找最精彩的劇情……”

易晚沉默:“……說得好輕鬆啊。”

“但一個自由的靈魂,不需要被束縛。它不需要規則,就能跳出最美麗的舞蹈來。你知道麼?有的精彩,是會超越‘天道’的設計的。如果我是‘天道’,我一定舍不得摧毀這份精彩。”喻容時溫柔地說,“當然,為了保證安全,還是離他們遠一點。”

精彩?

我嗎?

易晚說:“你好像忘記了我是團裡人氣最低的人。”

喻容時說:“是麼?下次我給你打榜?而且……”

“你其實不在意這些東西,對吧?”

通話結束。易晚握著手機在斷牆後發呆。

——他是灰宮口中被“天道”拋棄的“廢品”。

——他定義模糊,不被天道束縛。隻要待在他身邊,就能免除天道的注視和乾擾。

——他因為和他相遇,一點一點擁有更多願望,變得鮮活起來。

——可他不是他向往的“凡人”。

——他絕對,不可能是凡人。

“而且,我無法堅信,這一定不是一場‘安排’。”

他對自己輕聲說。

但他說,他可以戰勝“絲線”,言之鑿鑿。

……

易晚在失蹤十五分鐘後終於又回到了片場。池寄夏拉著他一起去定妝,對他說:“薄絳最近身體很不舒服啊。”易晚:“嗯。”

池寄夏:“他是不是太入戲了?我聽見他在夢裡說‘我是薄明越’,這入戲還入戲錯人了啊。”

今天的工作任務相對簡單,即再試試衣服、試試妝容。池寄夏先去換了一身皇帝裝扮出來,在劇組裡找自己認識的人“耀武揚威”。他正玩著,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梁輝實。

“梁哥啊。”池寄夏也不甩臉子,笑嘻嘻地回應他。

梁輝實盯著他全身上下看,而後冷笑一聲:“恭喜啊,好多年沒見過你演正劇了。”

池寄夏說:“和梁哥一樣演個配角,演技還是夠用的。”

池寄夏從來沒有任人陰陽的道理——不管他做沒做錯。

梁輝實說:“不僅自己來,還帶著兩個隊友一起來?這算是壯膽,還是一人得道,雞犬也要升天?”池寄夏知道梁輝實討厭他,可沒想到這人說話這樣刻薄。他剛擰起眉頭,就聽見梁輝實道:“這幾年我不是沒看過你演的劇,什麼《漂亮校花》,什麼《少爺和她》……要我說實話麼?都是垃圾。既然已經跑去演那些爛劇了,為什麼又要跑回來?”

池寄夏剛想發火,就聽見易晚說:“梁哥,你看池哥的電視劇看得還挺全的嘛……”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梁輝實的臉青了又紅、紅了又白。易晚說完這話就去試妝了。池寄夏留著和梁輝實對峙,對他狂抖眉毛:“怎麼?很在意我?”

梁輝實反而冷靜下來了,臉冰得難看。

“有些人從沒有過好機會,有些人有機會和天賦,卻肆意揮霍。”他冷冷道,“這是葉導的最後一部戲你知道嗎?塞進來你們三個搞唱跳的,彆把彆人的畢生心血變成一場笑話!”

池寄夏說:“你說什麼呢?”

梁輝實說:“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一個沒演過戲,一個隻演過一個小龍套。難道不是你和你的公司把他們塞進來的?”

“好了,輝實。”一個蒼老又威嚴的聲音響起,“易晚是我選的。”

梁輝實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他看著走到他身側的老教授,失聲道:“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呢?總得給有天賦的新人一個小機會吧。”老教授笑,“而且有時候,戲份少的小角色也會有非常好的表現效果。”

梁輝實抿著唇不說話了。他極為複雜地看了池寄夏一眼。

池寄夏等著梁輝實快走。可梁輝實在轉身走之前,還對他說了一句:“池寄夏,你好好演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得到你擁有的機會。”

他離開了。

“我靠這人……”池寄夏瞪著這人的背影。另一個女聲卻輕飄飄地說:“你們關係不太好啊。”

他一轉頭就看見秦雪心坐在他旁邊。

這還是池寄夏在上次那部劇之後第一次麵對麵見到秦雪心。這位女士的上次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囂張跋扈、腦子不好使。可如今她一身紅衣坐在他身邊,托著下巴,眼眸淡淡看著前麵的模樣,卻像是和過去大不相同了。

他記得這妹子在陽台上找易晚哭來著……八卦的心起來,池寄夏順口道:“他看不起關係戶唄。”

秦雪心說:“是麼。我也是關係戶。”

確實如此。池寄夏笑了:“哪裡,不是說你之前麵試拿到了一個角色麼?現在不過是換了個角色演而已。”

“換了個角色演啊。”秦雪心說,“是麼,他們都說我是七公主。生下來就無憂無慮,陽光,明媚。”

池寄夏:“嗯。”

秦雪心又說:“可如果我生下來不陽光明媚,那就是沒有價值的麼?”

池寄夏一愣。他看對方的側臉,女人看著前方,麵無表情。

而後他聽見拍攝場地裡的聲音:“都過來看帥哥啊。”

……

薄絳的妝造不算困難,因為不需要特效化妝。

導演基本上把私生子這個角色按照偶像劇男主那樣設定。薄絳得以獲得了化妝師的超常發揮,直往最帥的樣子化。效果出來後,整個化妝間裡的人都很滿意。他們讓薄絳站起來轉一圈,屋內屋外都圍滿了看帥哥的人。

薄絳倒覺得很尷尬。按理說他並不會因為大眾的注視怯場,可如今他扮演的是他自己的私生子……結果這麼多人裡,隻有葉導看著他,搖了搖頭。

葉導:“感覺差了一點。”

“差了哪裡?”

葉導盯著他看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有人對葉導說:“可能演起來就不一樣了。”

葉導對薄絳說:“你看過劇本吧?做幾個姿勢出來。”

有人遞給薄絳一把劍。薄絳掂了掂手裡的東西,做了幾個凶狠的表情出來。

凶狠、偏執、為了複國不擇手段、隱忍……這是他的私生子該有的表情。

可葉導還是搖頭,不斷搖頭。

“不對,不對!”

“還是不太行。”

“不行,不行啊……薄絳,你對這個角色的理解是什麼樣?”

薄絳儘管已經極度不悅,依舊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葉導聽完後,沉吟片刻道:“還差一點……薄明絳的私生子不該是這樣的。”

弦崩斷了。

“葉導。”薄絳冷冰冰地說,“為了這麼個角色,花這麼多時間為難,值得嗎?”

“你說說看?”

“薄九原本就是個不存在於曆史上的人物。一個為了滿足收視率需要被生造出來的……東西。”吐出這兩個字時,薄絳覺得爽快極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是人。差不多行了。”

薄絳的驟然尖銳讓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他如今的模樣真的和平日裡的模樣大相徑庭。

而葉導隻是看著他,說:“你還有什麼想說的,繼續說。”

“薄九的存在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一個玩笑。一個假東西,一個不尊重曆史的假東西。”薄絳閉上眼,“抱歉,我做不了他的解讀。”

站在另一邊的梁輝實已經緊皺住了眉頭。薄絳叛逆的態度顯然已經點燃了他的不悅。他站起來道:“你怎麼和葉導說話的?”

薄絳突然覺得很累。

好累啊。

為什麼要花時間在這裡和他們爭吵呢?得過且過地混過去不就好了。現在嘴上先糊弄著,演戲時隨便演演不就行了麼。反正這個角色就是用來賣臉的……為什麼要和它較真呢?

那種溫暖的睡意又從腳踝開始包裹他,就像是有一個人的聲音在他耳邊絮絮低語。他說大哥你累了吧,大哥你快點睡吧,瞧瞧你,真可憐,在這個世界裡也不能和任何人建立好一點的關係,所以……

讓我來代替你吧。

葉導說:“挖掘這個虛構的人物身上能有什麼樣的表達,是我們共同的任務,是……”

眼睛漸漸閉上。

“一個活在虛無的舊夢裡的,不願承認現實的做夢者。”有人說。

那人的聲音極其清冽,像是寒風,吹走了所有旖旎的迷夢。有人在他的身後喊他的名字:“易晚,還沒化完……”

薄絳睜開眼。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那個身影說:“薄九從來不願意承認,屬於薄家的王朝已經過去了,消失了。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建立薄氏政權的土壤。他背著劍走街串巷,看起來是求生,其實是逃亡——他背負著母親留下的名為‘複國’的詛咒,逃避自己跳出這個認知後,本來可以擁有的命運。”

“這個觀點很新穎……”是葉導的聲音,“還有其他的嗎?”

“薄九崇拜他的父親。這來自於他母親的灌輸。母親告訴他,薄明絳是偉大的太子,他肩負薄家王朝延續的使命——即使他什麼權力都沒有繼承。他不允許彆人說他父親的一句壞話。但事實上……他應該會恨他。他的超我崇拜他,他的本我卻在憎恨他。因為他想要做他自己,而不是做某個人的延續。”

薄絳渾身一震。

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身影。杏黃的衣衫,束發,五官模糊,氣質清冷……他站在他身前,讓他覺得他就是他自己。

“他”說,他應該恨“他”。

“僅憑一個人的力量,是改變不了未來的。如果那是值得改變的未來,就不應該把它隻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很多時候,人總是喜歡給自己加這些自作多情的責任感。但我不認可。對於理想主義者來說,一切都可以用馬爾科夫鏈來解釋。例如,因為他是薄九,所以他傳承了薄明絳的血脈。因為他是薄明絳的孩子,他就一定要承擔責任去複國。因為他有這樣精彩的身世,所以他的複國一定會是成功的。”“他”說,“可薄九真的是在相信這條邏輯鏈,還是用它做逃避‘自我思考’的理由,在壓力下揮霍自己的人生呢?”

“所以他是個做夢的人。”

薄絳終於看清了。

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易晚。易晚凝視著他的腳踝,麵無表情。

他放在腿側的拳頭因看見了絲線在顫抖。可他站在那裡,一步也沒有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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