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安靜之三(2 / 2)

他騎車去實驗室。

數院的實驗室當然沒有其他學院那麼豪華。更何況,是做純數的。小老板這次看起來很和藹,不像平時那樣。易晚一直等到他圖窮匕見的時候,小老板說:“有個高中生……另一個老師的侄子想來學點東西。你現在在做的那個項目,帶一下他。讓他做一點簡單的,讓他也署個名字。”

還好,不算太壞。

小老板又說易晚你知道麼?前段時間門xxx,對,你們學院蟬聯了三年國獎和唐立新獎學金,又主持又校園十大風雲人物,廣告大賽獲獎還音樂節表演的那個,發郵件說也想讀咱們大老板的博士,那架勢,勢在必得,還找人來說關係。估計是聽說大老板評xx快定了吧。大老板今年的名額除了外校那個定好的,就還剩一個……

易晚的呼吸急促起來。小老板說:我幫著你給推了。

呼吸又平緩。小老板說行了,彆謝我,我看你表現乖,又真的有天分才這麼做的。而且那人一看家裡就不缺錢,也沒太多心思在學術上,準備想搞學霸自媒體呢……之前讓你看的那幾篇英文文獻看完了嗎?

易晚說:“看完了。”

這一刻他有點真心地想為小老板做些什麼。是他為自己爭取到了這個繼續下去的機會。直到小老板說:“好。那幾篇文獻都比較新,你……”

總結出小老板的大意。

翻譯,“引用”,把它們巧飾地“譯”成中文,發到中文期刊上。小老板一作,易晚一作。易晚愣了愣,說:“可是……”

沒什麼可是。很多都是這麼乾的。小老板說:“你自己跑個其它案例的證明,不就行了?”

他又說,自己之前幾篇也是這麼乾的。小老板確實是真心喜歡易晚,才把這個機會給他。這在學界裡也真不算什麼不道德行為,又不是吹噓大腸杆菌……最後他還看出易晚的猶豫,居然特彆耐心地給他提了幾個“修改”的想法——這樣一弄,確實是什麼危險都不可能有了。

易晚離開時發現實驗室裡的施學姐不在。博士學姐家庭不好,一年四季都在實驗室裡卷著乾,蓬頭垢麵,隻為了一個未來,一個教職……

而且施學姐有個男朋友。兩人從大一就開始談。羨煞旁人。

他說:“學姐呢?”

小老板說,學姐和學長分手了。學長讀完兩年研就出去工作了,學姐還在博三、博四、博五、博六……學長說學姐的努力是沒方向的愚蠢,是努力白努力,學姐的眼界還是一個鄉下姑娘,陷在實驗室的一畝三分地裡。但世界已經很廣闊了,他看見了更多更高的平台。學姐隻會拖後腿,就算畢業了又怎麼樣?好點的,也就是一年十多萬。在這個城市,能有什麼用?

可學長學姐曾經真的很好。大學六年,學長一直在用自己的一半生活費來補貼學姐。學姐去哪裡打工,他就跟著也去打工。哪怕他的家境也沒有那麼差。也是他讓學姐好好學習不要想著去打工,他會負擔起一切的。

小老板的結論是:兩個人的優秀不對等,是走不長久的。學長離校四年就好幾次跳槽成小主管,學姐配不上學長。眼界認知不同了,就會被拋棄,或者至少是分開。

小老板說:不是說學姐不好,但人都是要長大的。

長大。

易晚從實驗樓離開,走到湖邊。湖邊鬆風陣陣,傍晚路燈在水波裡忽明忽暗,照著兩邊情侶。有情侶分手絮絮低語,有人為中秋晚會出謀劃策,有人在背托福單詞,有人在為考研傷心……各有各的難過。

他坐在長椅上,想著小老板的話。易晚意識到小老板是真的為他好,換一個人,哪有那麼耐心為了他的猶猶豫豫再說這些。所以小老板是真的好。

因為小老板真的對他好。所以他是幸運兒。因為他是幸運兒,所以他是難過者。

這種感覺……是傷心難過嗎?

“我看到一個未接電話,所以過來了。”有人坐在他身邊,“這幾年你一不高興就在這裡坐著。果然,一過來就找到你了。”

聲音溫柔。

“出什麼事了嗎?”

易晚呆呆地看著他。

喻容時總是比他大好幾歲,喻容時總是比他更早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喻容時從來不把他自己的煩惱事和他說……

可他隻是說:“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麼,因為我看不到。”

就像他曾經分辨喻容時的表情對應的心情一樣。

“我是在不高興嗎。可是我很幸運了……很幸運。”易晚說,“幸運是不難過的,是嗎,所以也不是難過。”

他被人輕輕擁入懷中。

“是傷心。”喻容時說。

易晚在他的懷裡發出輕輕的呼吸聲。

“是想要我陪你。”喻容時說。

——所以你會陪我,直到世界儘頭嗎?

喻容時開車帶他。喻容時已經開上奔馳了,而易晚還是站在校門口的少年一樣的模樣。眼睛黑白分明,懵懂,明澈又茫然,與世界格格不入,好像任何東西都會路過他。他像是大雪封山的,滿是森林的護林人小屋裡,壁爐的火旁長大的孩子。像是對焦模糊的背景裡唯一清晰的小鬆樹。

他好像一直這樣格格不入地拒絕著世界的靠近,拒絕自己的變化。本真,冷淡,單純,又傷心。

傷心。

喻容時帶他到他們小時候常走的小河的儘頭。小河儘頭是廢棄的工業園區。接近森林,有碧綠的草坪,軟綿綿的,從芬芳的泥土裡鑽出頭來。周圍沒有一個人,方圓十裡也沒有一個人,隻有鳥叫,隻有星空。喻容時從後車廂裡拿出一大塊露營布,鋪在草地上。他和易晚一起躺在芬芳的草的環繞中,看星星。

星空是簡潔的,抽象的。沒有光汙染的世界,星空有黑,有白。恒星有的剛出生,稚嫩得像孩子。孩子長大,成為次巨星。有的燦爛燃燒,是紅巨星。有的已經蒼老,在坍塌成白矮星。還好,宇宙還不夠蒼老,這些反應還在發生。還有喻容時和他講宇宙的故事。尼安德特人已經毀滅。但幾萬年後也有人講星星和宇宙的故事。

喻容時喜歡帶易晚來看星星。

易晚躺在他的身邊,側著臉,臉頰上有小小的脆弱的絨毛,呼吸裡帶著濕濕的氣息。他的身上有檸檬味洗衣粉的香氣。他把身體翻了過來,靠近他。

他主動地抱住喻容時,吻他,蜷縮身體,像一把瓷做的湯匙。這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卻像本來就應該發生一樣理所當然。他蜷在喻容時的懷裡,像彼得潘棲息在他的島,隻是嘴唇不熟練地吻他。喻容時回應他,低低地呼吸,在他的耳邊問他:“可以嗎?”

可以吻你嗎?可以變成那樣的……關係嗎?

太奇怪了。他們之間門從沒說過愛,但好像已經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種擁有排他性的關係。易晚用行動說了是。他伸出一點舌/尖,輕輕地去碰對方的牙齒,用濕濕的睫毛去蹭對方的臉頰。

於是喻容時也抱住他,回吻他,就像溫柔的大海一樣把他的氣息淹沒。夜晚讓每個人的視力變差,鼻尖是青草的清香,易晚想起了看過的話劇,輕輕地唱著歌。

【對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見麵。】

【對我說吧,說吧,即使誓言明天就變。】

【享用我吧,現在,人生如此漂浮不定。】

【想起我吧,將來,在你變老的那一年。】

(歌詞引用自《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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