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板難得蒞臨辦公室。這幾年大老板已經名利雙收,也到了含飴弄孫的年齡。在實驗室很多時候都是在掛名。他來找易晚,說明易晚身上確實有他需要或喜歡的東西。
易晚進入辦公室,坐在大老板的對麵。大老板對易晚的態度比較和藹。他說:“易晚……”
那種奇怪的空白感又來了。
回過神來時,易晚聽見大老板說:“這八年,你把時間都花在‘歸一定理’上了。這種精神值得肯定。”
“分定理的證明……以現在的科技……沒有實驗條件……”
易晚覺得喉嚨像是被噎住。
“我可以想辦法證明。”
“計算量太大……現存的電腦……做不到……即使算力再擴充幾百萬倍,也是天方夜譚。”
“我可以改進算法。”
“這是前無古人的東西。這個過程中需要的計算量……你要在這上麵,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嗎?到你去世,你也無法完成。或許幾百年後算力寒武紀一樣井噴,又有另一個天才,恰好對你的遊戲感興趣,於是繼續你的證明,用他的一輩子來完成……而且,即使證明了它。它也不過是一個搭積木一樣的遊戲。它沒有用。”
“……”
“……隻是看到一個天才這樣浪費時間,沉迷在數學積木裡,我覺得很悲傷。”大老板最後說,“易晚,以你的才能,你應該去做更有意義的研究,這樣對你的生命來說才更有價值。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人的生命很有限。時間沒辦法幾十年幾十年地浪費。”
“當然,我不是讓你去做那些機器學習,或者騙人錢的東西。隻是想讓你知道,突破的點子有很多,不要鑽沒用的牛角尖。”
可憑什麼那些是有用的呢。
“人人都說數學是一個靠天才的學科。高斯,笛卡爾,還有……他們發現讓他們揚名天下的定理時,都是少年成名。有的,甚至隻有18歲。數學是唯一一個非常需要天才的學科,即使成噸的努力,也很難彌補。追光者會在仰視天才的腦子的過程中自知淺薄,望而卻步。所以,對於你,我更想說……珍惜你的時光。”
“想開一點,易晚。等你老了你會明白的。而且你至少依靠它已經有了幾篇文章。我現在想和你說的是一個項目,我做了一半。實驗室裡我最看好你,我想把它交給你。”
“當然,你會很忙碌,再沒有任何時間用來搭你的積木……”
易晚從實驗樓裡走出。
他聽得很清楚,大老板再也不會支持他想做的研究了。可他很有誠意。給他看了另一條康莊大道。
——正是因為身邊都是好人,我卻做不到。所以我才如此悲傷。
記憶又出現了空白。再次恢複意識時,易晚已經在餐桌上。黎學妹在看他。
黎學妹請他吃學校附近最好的酒樓。燕窩,魚翅,大龍蝦……易晚沒有胃口。
學妹算是一個把夢想和現實平衡得很好的人。做內容,也妥協一部分,用來恰飯流量。最開始她入職時一度因為網絡上的評價嚎啕大哭,甚至產生了自殺傾向,去看心理醫生——去年,她再一次理想主義發作,收下了易晚關於數學定理的稿子,同時,把心理醫生推薦給了易晚。
那名心理醫生也是易晚的學弟。易晚幫他寫過幾個模型,給學弟賺了不少錢。學弟很記得易晚的恩德,所以經常催命似的讓易晚過來看病。
黎學妹的嘴一張一合,像是死魚。
“你有理想,特立獨行,社會對你的容忍度少一些。那就注定你比其他人過得差一些。都是頂尖大學的學生,每個人都有理性知道這一點。但你會想,憑什麼這樣啊,大家都是考六百多七百多的人。憑什麼他能那樣,你就這樣。”
“有的人就說,先順應潮流,積攢積攢幾年能量,再去追夢。說這話的人是大多數。後來真做到了的,連極少數都算不上。”
易晚想不起之前說了什麼了。他乾巴巴地張了張嘴,說出自己想問的話題:“真的弄不到版號嗎。”
學妹說:“可能在海外,還有點路子。把你包裝成‘進口貨’。但你知道學術界,海內海外都差不多……而且你在海外甚至沒有名聲,是嗎?”
可以打造名聲的時間都花在計算上了。
而且進口貨。
貨。
……後來商量的過程,易晚記得不太清。他記得學妹邀請他來她的工作室,做采訪,打造個up主形象之類的賺外快。稿子的事不用發愁,工作室會寫好。
學妹說:“社會上對你們學者的幻想還是特彆多的。”而且還能補貼家用。要在國外打開路,需要錢。
怎麼找到這筆錢呢。
“對了。楊煥說你快去複診吧。”學妹擔心地說,“他說你一個月不去了。而且你剛剛……”
她說:“是不是又斷片了?”
易晚想,斷片是因為冬天嗎?冬天的雪,確實更像斷片時的空白。
下一次記憶斷片是在易晚父親家。易晚意識歸位時,父親已經和他吵起來了。他一則指責易晚不孝,沒有給堂弟安排好工作,害嬸嬸對他頗有怨言。什麼高學曆,混得也沒人樣。他二則指責易晚的工作,指責易晚居然還和他說自己缺錢。想要從他這裡拿到錢,問他要做什麼,也說一些雲裡霧裡沒用的東西。造不了飛機,玩不了金融。易晚拿這筆錢去買房都還可以。但得加上他的名字,而且易晚還得起房貸嗎?誰給他貸款?
易晚已經要走了。父親又說:“你堂弟下個月來x市出差,我和他說,讓他住你公寓,省錢。”
易晚說:“住不下。”
這時父親就爆發了,說第三則——易晚多大的人了,也沒有女朋友,還神神叨叨地說找了男人談戀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你以為讀個書了不起嗎?告訴你,對於社會來說,你就是個廢物!”父親高聲呐喊。
九點多了。易晚不想回家。他坐在長椅上,天上飄著雪,人間有人歡笑著走過。他想著他的理論,想著大老板,想著父親……最後他去了圖書館。
不是他小時候去的圖書館。那家圖書館終於倒閉了,成了曆史的塵埃。後來易晚又遇見那個老太太,老太太還記得他,和他念念叨叨易晚有多孤單讓她心疼。
易晚想說沒事的。他有陪伴他的數字,還有喻容時。
易晚去的是學校的圖書館。他在圖書館裡有一角,像是織網的蜘蛛一樣盤踞在那裡。今天他不想回實驗室,想在這個安靜的沒人的角落,繼續自己的計算。大老板語重心長的話讓他對自己在實驗室裡乾“私活”充滿了愧疚感。
他打開電腦和草稿紙開乾。但最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十二點。閉館的音樂,響起來了。
他緩緩低頭看草稿紙。上麵有他看不懂的亂寫亂畫。那一刻,最讓易晚恐懼的事情終於在他的生命裡發生了——他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對真理的追尋上,也發生了空白。
他想做的學術,要做不下去了。
隻有這最讓他害怕。
他從圖書館裡出來,向著家走。其他人熱熱鬨鬨,他一人孤獨。空白再次襲來,他站在公寓門口,圍巾還結著冰。喻容時把他抱到沙發上,問他怎麼了。
怎麼了。
又焦急又關切。
圍巾上的冰化了,涼水滴下來,進入脖間潮濕,就像深海。易晚把自己縮在喻容時的懷裡,愛人熱烈的體溫好像是唯一能給他安全感的東西。他沒有喝喻容時的可樂薑湯,因為他不想有一刻離開他的懷抱。
如果有什麼能填上腦子就好了。如果有什麼能給他永恒的安全感,那隻能是喻容時了。
他是浮木,他是孤島,他是墜落的鯨魚。他說:“做吧。”
“已經十二點多了。”
“我說做吧。”
他主動地去咬開他的衣領,去擁抱去撫/摸,像是從未有過的那樣。主動的,非常主動,在沙發上,手指動作嘴唇,睫毛脖/頸雙腿。主動到不像在相愛,像是在溺水求/歡。喻容時一開始很抗拒,他覺得易晚的情緒有問題。可易晚太執著,喻容時不動,他就用他的眼睛看他,一直看,眼裡好像有單純的絕望。後來他的回應比易晚還熱情。易晚從他的眼睛和動作裡看出喻容時看懂了易晚此刻的眼神。
易晚在說:我想要你,我特彆想要你,抱住我,包裹我,占有我,然後,不要走。
後來易晚開始落淚。他一直哭,一直哭。眼淚落在自己的腿上,也落在對方的身上。他說不清自己是為什麼而哭,就像很久之前他也哭過一樣。喻容時一直有點喜歡看易晚一些時候哭起來的小癖\/好,這代表易晚真的在感受他。看一個乾淨又漠然的人從各個地方為你流出各種各樣的淚水總是讓人非常滿足控製欲與征服欲。
但這次他慌了,他一直在給他擦眼淚。易晚搖搖頭,說:
“我想請假,這周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