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自由之二(2 / 2)

喻容時的身影在星光下也像是黑板上掉落的粉筆灰。他開始碎裂,模糊,消失……易晚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你又殺了我一次。”喻容時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讓人心碎的話。

“……”

“但你又為我哭了,真好啊……你的眼淚。”他淡淡地,“隻為我哭,好不好?”

易晚抽著氣點頭。他說:“……我是個壞人。”

聲音裡帶著哭腔。

直到這一刻,喻容時眼裡一直越來越深沉的晦暗,終於消融了。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

“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始。”喻容時笑了笑,“你沒有變成一個……自我中心的壞人。你隻是變得浪漫了。”

“你終於成為了一個自由又浪漫的理想主義者。”

最後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裡。易晚伸手去抱,什麼都沒抱到。

陪伴他最久最好的朋友,在這個平安夜裡,消失了。

其實一開始就沒有喻容時。

被霸淩時,孤獨時,因焦慮無法喘息時,麵對夢想迷茫時。他沒有獲得來自外界的安慰,沒有在信仰迷失時依靠外界的篤定才能走下去。他應該為這一件事感到更加驕傲、更加偉大:因為他居然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今天。一個孤獨的行者。

其實生活也可以有兩個解。隻要他相信喻容時存在,他就能一直存在於他的生活中,就像一個美好的幻夢,從今以後,還能繼續存在下去。但他選擇了另一個解。

他終於認清自己,成為了一個更加強大的存在。

可他就像他精神的一部分,他要怎麼不愛他。

易晚在草坪上一直躺,直到天邊魚肚皮泛白。早上八點時,他接到楊煥的電話。

“學長,那些藥你吃了嗎?”

“嗯。”易晚說。

“其實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那些藥沒有實際的精神作用,而是補充營養的安慰劑。”楊煥說,“你的心理問題非常棘手。如果你做到了什麼,那一定是你自己戰勝了你自己……”

他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有點慌張地說:“你怎麼哭了?”

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康複了。在他人的世界裡,終於病了。

最清醒者,是最精神病。

“我終於自由了。在任何世界裡。”這是易晚在這段通話裡的最後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因為,我讓自己自由了。”

楊煥有點慌了:“學長,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這種話對於其他人來說往往都是死誌的泄露。可易晚說:“去樓下超市買抽紙,一個人收拾櫥櫃,看DNA的新聞。”

生活的結束和開始,往往會出自同一句話中。如果故事要在哪裡停止詳寫,那麼最好就是這裡。

……

“黎曼幾何一開始並不受到重視,直到相對論的誕生。”

“布勞威爾不動點定理在被證明後並未顯示出可用性。直到數十年後,它成為了博弈論和經濟學的基石:證明均衡存在性。”

“99%的數學定理在被剛剛證明時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需要十年後,二十年後,數百年後,甚至永遠都不會有。”

“一如我們生活中的每個決定,每一條不受人矚目的,不屬於‘主角’和‘主流’的行為夢。”

“但即使如此,朝聞道者,也將永遠走在自由而無用的道路上。”

易晚坐在車站旁。

這是一個白色的車站,每天都有帶著靈魂抵達此處的列車。他白發蒼蒼,戴著眼鏡,坐在長椅上,是一個沉默的老人。

一個不耐煩的售票小夥子站在他的身邊,他本應負責引導易晚去下一輛列車。第一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麼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個證明得很漂亮的數學遊戲?”

第二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麼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個沒用的東西?”

第三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麼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是什麼東西?”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車上來的人有時候西裝革履,有時候貧苦積弱。來者說了很多天相同的回答。

第N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麼樣?”

列車上的人說:“嘿,我沒興趣和你找樂子。有空問我現實,不如給我講個故事,帶黃的那種。”

這一波列車上的人都是殘胳膊斷腿。看起來,新的戰爭紀元在人類世界打響了,並且還會持續。其中一個失去下巴的人因為失去下巴而不能閉嘴,所以他說:“數學定理?你知道嗎,二百多年前,有個數學定理被證明。那個數學家是個吃飽了撐的富家子弟,沒什麼屁事乾。搞出這個數學定理,發現諾貝爾沒有數學獎後,自己那東西也沒一點用後就回他的家族吃喝玩樂泡妞去了……哦,我想說的不是泡妞。我想說,兩百年後,那個數學定理有用了!有人用它造了個武器,真刺激,電磁力一炸能炸飛一塊大陸。老子的下巴就是這麼沒掉的。”

另一個人比較善意:“這幾天你們會忙一點。每天都會有很多車人被送過來。而且,因為被炸殘,他們體積變小,每車裝的人會變多。”

他回頭看易晚,老人卻在和列車上一個失去了手的小女孩講故事——甚至是個夜鶯和玫瑰的童話故事。小夥子很震驚。他說:“你們不是最講究真實和現實的嗎?”

易晚說:“是,但有時生活也需要一點想象和童話。這麼一點東西,還不足以讓人失去自由。”

小夥子不得不連續處理了好幾天的沙丁魚罐頭。易晚每天給列車上下來的小孩講故事,有時是海的女兒,有時是燕子和快樂王子。二十幾天過去,列車上終於開始出現完整的人了。他於是對易晚抱怨:“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數學家。有什麼用?我敢說,你的定理沒用。要麼,就也被拿去做了這種武器。你還不如天天講故事。”

易晚說:“我不想做什麼,我隻是想在這裡坐著。”

小夥子說:“你放屁。你肯定想得到一個答案來滿足你的虛榮心。”

易晚繼續耷拉著眼皮。和平又持續了一些日子,列車終於又開始拉來形狀奇怪的人了。有人告訴他們:“外星的高等生命入侵。”

“我們戰勝不了他們了!一切方法都被堵死,除非超光速,達到更高維。”另一個人說。

小夥子說:“我覺得我要下崗的日子快到了。”

他也不記得要幫易晚問那個問題了。雖然易晚沒讓他幫他問,他隻是想趕他走。

列車還是一列一列地送來,死傷慘重。終於有一天,一輛列車來了。為首的人卻帶著笑。小夥子問他,他說:“我們要勝利了!”

“高維飛船的誕生,讓人類擺脫了被滅亡的命運。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從一百多年前的書籍裡找到的一條定理。因為當年的算力有限,那個人沒能算完它的後半部分。一個同樣孤勇的數學家完成了後半部分的計算,他沒有奉獻一生,因為算力已經到達了。最終,我們依據它得到了高維飛船——還有隨後的高維武器。”

“那個定理叫歸一定理。創造它的人,叫易晚。一個人生很孤獨的數學家。生前,他好像什麼用都沒有。在熠熠生輝的曆史裡的一個路人。”

“真不賴。”那些人走後。小夥子對易晚說。

易晚說:“逃跑到高維。一個用來逃跑的工具?也挺合適的。”

小夥子見他居然沒有絲毫喜悅。

一個人在這裡等了這麼久,但直到現在,還不願意轉車。小夥子弄不明白了。他問:“你為什麼非要等在這裡?”

易晚:“因為自由。”

“好吧,我不明白。”小夥子承認。

列車還是一列一列地來。有時和平,有時戰爭,甚至有一場毀滅性的宇宙戰爭讓地球被重置回了原始狀態,新一季的文明誕生。從水下生命,到細胞,到行走的人類,尼安德特人,智人,長頸鹿……周而複始,第八個紀元過去後,列車不再有人來了。宇宙熱寂,列車終於停運了。

小夥子下崗了,也離開了。

隻有易晚還坐著等待。

終於,在半夢半醒的白色之間。他看見又一輛列車向他駛來。

列車打開門,空無一人。但易晚知道它是為他來的。他坐上列車,列車沿著另一條軌道行駛。在那一刻,他恢複了年輕的模樣。

列車裡傳來聲音:“好久不見,易晚。”

是一個女性的聲音,平淡,寧靜,卻溫柔。它說:“為什麼知道我會來?”

易晚說:“我不知道你會來。人們需要現實的生活,但生活裡依舊需要一些童話和漂亮的故事。我曾靠著給自己編造一個故事活了下去。即使那之後是70年的悲傷。”

聲音說:“可這不夠真實。”

易晚說:“80%的真實,15%的故事,一個故事,還不會妨礙到我的自由。因為是我聽故事,我講故事,而不是故事支配了我。而且,來自故事,就是我的真實,是我需要接納的我。我應該看見的,是我。不用逃避,不用離開。混亂和矛盾,妄想與真實,從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需要一點好故事,用來指引真實賴以行走的方向。”

而生活,屬於我。

因為我的靈魂,始終無用,始終放棄,始終自由。

這是無論在哪裡都無法改變的自由。來追求一點精彩和快樂,也沒什麼。

聲音說:“剩下5%呢?”

易晚說:“再加一點愛。”

聲音說:“你以前對這很嗤之以鼻的。”

易晚說:“它就像冬天的花。冬天可以看雪,但有一點花,也不錯。”

白雲褪去,列車行駛在星空下。易晚靠在列車車廂上,開口了。

“我一直有個疑問。他說,我又殺了他一次。這就是我在這裡等待的理由。”易晚說,“現在,你終於來了。”

“驗證了自己的最後的猜想。安靜地等待了數億年。現在,你想哭嗎?”那個聲音說。

“我答應了一個人。”易晚啞著嗓子說,“不會再為了他之外的事情,掉眼淚。”

列車停在了一片湖泊邊。

“是的。在你真實的人生裡,他也曾依托你的幻想,來過。”

“……”

“重來一次,你還會選擇這樣的悲傷嗎?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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