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秀跟家裡幾個小孩兒不一樣。
家裡幾個小孩兒自從出生, 就知道東西是不能隨便買賣的，那是投機倒把。
他們再聰明，也沒見過, 更不要說, 小孩兒本來就是在山裡滿山跑，公社都沒去幾次, 哪裡曉得更多呢。
但是戚玉秀不同, 她十六七的時候, 那個時候剛結婚, 她還跟著她男人一起挑著家裡的東西去集市上賣了換錢, 那時沒有分家, 一分一毫都要上交到公眾。
她婆婆算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都不讓他們賺到。
可是呢，她男人很能，再也沒有比他更好更能的男人。就算是這樣，還是能在其中扣下來一分兩分，攢到六分錢，就能買一個肉包子了。
她男人攢了錢, 也不存, 反正就給她買包子。
後來不允許買賣了，這樣的小樂趣也就沒有了。
現在突然看著人聲鼎沸的做生意的場景, 戚玉秀一下子就陷入了一個神奇的怪圈，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可是她又知道, 這哪裡是十幾年前，分明是五十多年後。
原來, 又可以做買賣了。
戚玉秀盯著不遠處的烤地瓜，眼看著地瓜一個個遞出去, 而他們也把錢接到了手裡，間或也有人不給錢，用著手裡那個奇奇怪怪的小方塊一掃，她就聽到：“已收入六元”“已收入八元”“已收入十元”，這樣的字眼兒。
不知道是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反正不是人。
戚玉秀的視線落在烤地瓜上，而小寶珠小寶山現在一點也不比小寶樂更老實。先頭兒在山上兩個小兄妹還嫌棄他們家最小的小不點呢。
但是這個時候呀，他們可真是一點也沒好到哪兒去。
東邊兒是奇奇怪怪的響聲，就看一個個大客車開到了不遠處的空地上，那裡停著密密麻麻的大客車，小寶珠隻在公社見過一次，大姨說那叫大客車。
現在這裡有很多個更好更多的大客車。
西邊兒是熱熱鬨鬨的小飯館兒，一茬茬兒的舉著小旗子的人往裡走。煙囪冒煙兒，飯菜的油煙還有炒菜的香氣撲麵而來。
再說其他，北邊兒就是很多小攤子，有人賣糖葫蘆，有人賣烤地瓜，也有人一個大鍋炒栗子，還有賣水果，蘋果啊，梨子啊……哦對，還有攤餅的，跟他們的做法不太一樣。
小寶珠認識後麵一個字：子。
前邊三個字不認識。
什麼“子”呢？
這裡怎麼就這麼多賣東西的啊？
他們不怕被抓嗎？
小小的寶珠心裡默默的擔心，但是很快的，她又拍著小胸脯，輕輕想：這裡不一樣啊。
她大眼睛亮晶晶的，好亮好亮。
才六歲的小女孩兒不斷的吸收著所有的一切，並且迅速的消化。
可彆以為小孩兒什麼都不懂，禁不住事兒。其實啊，小孩兒的接受能力比大人強多了，正是因為他們很小，反而更多了幾分不知者無畏。
這娘幾個充分表演了土包子下山，四處張望，滿眼都是震驚。
薑粵倒是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任由他們看，她指著不遠處，說：“走，那邊有個小超市，我領你們過去。”
戚玉秀：“啊……哦。”
她又局促了，不過，她在孩子麵前可不能慫啊！
她是媽媽！
戚玉秀看著薑粵，薑粵也不會不好意思，她拉著戚玉秀，說：“走。”
戚玉秀對這裡是一點也不熟悉的，倒是也聽著薑粵的意思，薑粵領著幾個人一起進了超市，超市裡的平頭小老板年紀不大，頭都沒抬。這小超市六七十平，再薑粵看來真是挺小了。
但是在戚玉秀幾人看來，簡直像是仙界。
這裡，琳琅滿目。
薑朗問：“你們山裡有超市嗎？”
戚玉秀搖頭。
薑朗：“那你看，這邊是價錢，像是這瓶礦泉水就是兩塊五。”
戚玉秀睜大了眼。
一瓶水……兩塊五？
兩塊五了？
薑朗點著價簽，說：“價格寫在這裡，像是這個麵包，你看，這個草莓夾心麵包是五塊錢。”
戚玉秀抿著嘴。
這裡的東西，怎麼就貴成這樣了？
“這是夾心軟糖，這一袋是十二。”
戚玉秀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那個麵包，她還能理解，雖然沒見過，但是她猜摸著，還是“麵粉”做的。
但是這個糖竟然比麵粉做的“麵包”還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心跳快極了。再一低頭，就見家裡的兩個小孩兒眼珠子直勾勾的，似乎也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她不自然的將兩個孩子圈在自己的懷裡。
薑粵問：“戚姐，你看看家裡缺啥？”
戚玉秀抿著嘴，什麼也不想買。
彆說她沒有錢，就算有錢，也不舍得花錢。這裡的東西都貴的可怕。
薑粵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為難，說：“我帶錢了。”
她將一個信封塞到了戚玉秀的手中。
戚玉秀：“這……”
薑粵壓低聲音，說：“這是七千塊錢，是我給你的袁大頭錢。”
戚玉秀正想拒絕，薑粵趕緊說：“這裡可有人呢，你要跟我撕把？”
戚玉秀也曉得財不露白，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撕把。她抿著嘴，打定主意出去人少的時候就還給薑粵。薑粵得意的笑，她是故意這個時候拿出來，就是為了讓她不能拒絕。
她就怕手機轉賬不方便，專門取得現金呢。
“這一排是油鹽醬醋，你有缺的嗎？”
戚玉秀看過去，突然間，愣住了，遲疑著問：“這個鹽，是一塊二一袋？”
雖然這個價簽，看起來也是奇怪的，但是女人嘛！對買東西還是理解的比較快的。
薑粵看過去，點頭說：“對，一塊二。”
戚玉秀又迷茫了，剛才一包糖糖塊兒就十二塊錢，這個一包鹽才一塊二。這個物價，她是不太能理解的。
第一次來，戚玉秀什麼也沒有拿，薑粵想給小孩兒買點零嘴兒，也被按住了。
薑粵：這力氣，好大啊！
幾個人轉了一圈，啥也沒買，櫃台旁邊擺著煮玉米，戚玉秀多看了一眼，薑粵趕緊的：“玉米多少錢？”
“兩塊。”
薑粵正要買，又被戚玉秀按住了。
薑粵：“……”
幾個人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有買出門，小老板全程沒有不高興，整個人淡定的不得了。甚至頭都沒怎麼多抬。
戚玉秀：雖然這人不抬頭，但是也沒冷臉，可比供銷社態度好多了。如果在供銷社隻看不買，那是要挨白眼的。而且啊，這裡的東西就這樣放在貨架上自己拿，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幾個人空手出門，戚玉秀娘三個齊刷刷的鬆了一口氣，而戚玉秀後背的小寶樂還不太懂呢。
這時，小寶珠冷不丁的看到一個老漢蹲在道邊兒賣乾蘑菇，她大膽的很，嗖嗖的就跑過去，甜甜糯糯的問：“爺爺，蘑菇這麼賣呀？”
老漢：“我這是野蘑菇晾曬的，這種四十五一斤，這種六十。”
她看向了單獨被放出來的一小簇紫蘑菇，咬咬牙，問：“這個呢？”
“這個一百九。”
小寶珠倒抽一口氣：“沒、沒有沒曬乾的蘑菇嗎？”
老漢也不惱，樂嗬嗬的教育小孩兒：“你如果想吃新鮮的，就去那邊蔬菜店買。咱這邊沒有賣的，我這都是撿的野生蘑菇，野生的蘑菇，都必須曬乾了賣，不允許賣剛采的，被抓到要沒收追究責任的。”
小寶珠瞪大了眼：“為、為什麼呀？”
老漢笑：“怕有毒。”
小寶珠恍然大悟。
小丫頭看著老爺爺，又看著蘑菇，囁嚅一下嘴角，說：“我、我不買。謝謝爺爺。”
說完，轉頭就邁著小短腿兒跑掉。
自己沒有買東西還一直打聽，好討厭的。
她跑到了媽媽的身邊，在望過去，就見老人家還笑著呢。根本沒生氣。
小寶珠撓撓頭，覺得這個年代的人，好和藹的呀。
薑粵倒是笑著說：“你看，我沒撒謊吧？我跟你說我跟你換蘑菇不吃虧，你還不信呢。這下自己問了就曉得了吧？”
小寶珠抿著小嘴兒，小臉兒紅撲撲，說：“濕的不許賣。”
這時許婷倒是笑了出來，她說：“這邊是賣給遊客的，肯定要嚴格按照要求走，畢竟很多人是真的不認識毒蘑菇。不過村裡老一輩兒都自己認識，不講究那麼多的。”
小寶珠眨眨眼。
這時，戚玉秀拉著薑粵說：“你來。”
薑粵堅定：“我不……”
戚玉秀蹙眉：“錢……”
薑粵的頭搖的像是撥浪鼓，她說：“給你給你就是給你們的，袁大頭是能賣這個價錢的。”
她堅定：“我真的不能沾便宜。”
戚玉秀蹙眉，薑粵又說：“你聽我說，你如果不要，我怎麼好意思要你的東西？我是真的很想要袁大頭的，你就讓我安心吧。再說，有了這筆錢，你也可以做點小生意改善一下日子。不能做大，還不能做小嗎？你看那邊烤地瓜的，煮玉米的，這些你們也能做的……”
眼看戚玉秀還是說不通，她讓戚玉秀把小寶樂放下，拉著戚玉秀到一邊兒，兩人在角落裡嘀嘀咕咕。
小寶珠三兄妹排成一排，蹲在了一起，好奇的四處看。
“給，買點吃的。”有一對小情侶路過，扔下一張十塊錢。
兩人扔了錢繼續走，小寶珠：“……………………………………”
薑朗：“臥槽！”
小寶山趕緊把錢撿起來，捏著錢，迷茫的看著薑朗，結巴問：“為、為什麼給我們錢？”
薑朗：“……”
他很怕說出來傷了小孩子的心，但那還是再看三個小孩兒破舊的衣服和瘦巴巴的小模樣兒，又覺得，人家把他們當成小要飯，一點也不奇怪。
小寶珠也問：“為什麼？”
薑朗怎麼說？
他愁了一下，低聲說：“他們大概把你當成小要飯了。”
小寶珠與小寶山：“……”
哦豁！
薑朗趕緊說：“來，你們站到我這邊，這樣就不會被人誤會了。不過雖然有人誤會了，但是他們也沒有惡意的，你們彆難過……”
小寶山反問：“為什麼要難過？”
他捏著十塊錢，認真說：“是我們得了人家的好。”
這個地方也太好了吧？
他們覺得他們窮，就扔錢給他們？
小寶山激動了。
薑朗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而此時，薑粵已經拉著戚玉秀回來了，不知道薑粵說了什麼，戚玉秀渾渾噩噩的。
薑粵：“我這走了這麼多路，已經餓了，咱們吃點啥吧。”
她想買這個，戚玉秀不讓。
想買那個，戚玉秀還是不讓。
這搞得薑粵不知道咋辦好了，她說：“我們找個小飯館兒吧。許婷，你知道誰家好吃嗎？”
彆看許婷姥姥家是在這個村子，但是許婷以前在外地念大學，回來就做了薑粵的助理，其實對這邊也不是那麼了解的。不過她考慮了一下，說：“飯菜我就不太曉得了，但是我知道他們有一家羊湯不錯的。我聽說都是每天殺羊。”
她擺手：“走走，我領你們去。”
幾個人一起拐過了一條街，來到羊湯館兒，兩層的小樓，門口招牌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羊”字。
許婷來到了主場，招呼幾人坐下，現在是下午三點多，仍舊有人呢。
“幾位吃點啥？”
許婷：“來個大全羊鍋……你們有忌口嗎？”
大大小小的腦袋都搖頭。
許婷：“那，來一個爆炒羊肉，一個炒羊雜，一個大份兒的炭烤羊小排，再要一個涼拌羊臉，再來一個羊蹄……”
許婷將手裡的餐牌遞給薑粵，說：“來看看再要點什麼。”
薑粵：“再加一個手撕羊肉，單炒一個羊肚兒吧。”
她加了兩個菜，算一算七個菜一個湯，說：“再加一個什麼呢？”
“再來個爆炒大頭菜吧。你們吃米飯還是餅？算了，我來點吧，五碗米飯，五張烤餅吧。”
其實薑粵和許婷兩個人都吃的很少的，特彆是薑粵，再怎麼都是一個網紅，總是要注意一些身體的。不過眼看戚玉秀這娘幾個這麼瘦，他們不自覺就多點了。
該補一補的。
許婷：“我小時候就在他們家喝羊湯了，味道很正宗，而且從來不摻假。”
戚玉秀都沒聽見他們點了個啥，她現在緊張的不得了，要知道，她兜裡可是揣著七千塊啊！
七千啊！
真是想都不敢想。
她現在感覺屁股上沾了無數的毛刺兒，坐都坐不穩。
畢竟，她手裡可是一筆巨款。
倒是三個小孩兒能夠打起精神豎著耳朵呢。
小寶山想說點多了，但是媽媽都沒開口，小男孩兒就不多嘴多舌。
至於小寶珠，她還沒反應過來，這小孩兒不像小寶山想那麼多，許婷和薑粵每點一個菜，她腦子裡都要想一下，這個菜是什麼樣兒的。
小家夥兒今年六歲，還沒去過國營飯店，就提前感受了一下私人飯店。
餐牌還放在桌上，小家夥兒趁著大人們不注意，輕輕的給餐牌扒拉到自己身邊，張望起來，隻是很快的，小眉毛就擰起來了……不、不咋認識。
想偷看，都不識字。
最近這段時間，小寶珠想要上學想要識字的心啊，迫切的都要衝破天際了。
這樣的感受，大人不懂啦。
她能指望的就是小哥哥寶山了。
這樣的感覺，寶山也很懂很懂了。
他原來覺得，自己不是這個家裡的孩子，媽媽養他們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是大哥，又是收養的，他不該讀書的，該把這個機會讓給小寶珠。
好幾個晚上，他自己都在被窩兒裡想好了，他不念書，更不跟妹妹爭。
可是隱隱約約的，無數次，他都動了想要念書想要識字兒的心思。
他還是想念書的，不念書，就是睜眼瞎。
好矛盾啊。
兩個小孩兒各有心思，相比起來，實際年紀還不到三歲的小寶樂這時就不會想那麼多了，他趴在窗戶上往外看，街上接連有人走過，他睜大眼睛，看著人，又看著車子，就連對麵兒店鋪飄著的小彩旗，都讓小寶樂激動壞了。
“來，我給你們把大全羊湯上了。”
老板樂嗬嗬的給羊湯鍋架上，點燃了酒精塊兒。
他掃一眼三個小孩兒，說：“小孩兒咋瘦成這樣？”
他不讚同的看了戚玉秀一眼，這倒不是他挑軟柿子捏，而是他一看就覺得，隻衝這個打扮，這幾個就是一家了。
他樂嗬嗬的逗著孩子，說：“看動畫片不？”
小寶珠不是很懂，疑惑的眨巴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老板笑了起來，轉頭兒就把店裡的電視打開了。他按按按，調整在了少兒頻道，此時正在播放動畫片……“喜羊羊美羊羊……彆看我隻是一隻羊……”
羊湯館放“喜羊羊與灰太狼”，最合適不過了。
“看動畫片吧。”
他轉頭就去了廚房。
而此時，三個小孩兒已經變成三個小雕塑了。
他們哪裡見過這樣的東西，眼睛亮的都發光。
許婷趕緊一人盛了一碗羊湯，給大家擺好，說：“小心彆燙著。”
幾個小孩子被神奇的“動畫片”迷住了，竟然連麵前多了一個碗都沒看出來呢。不過很快的，隨著菜越上越多，小孩兒們就顧不得什麼喜羊羊了。
雖然喜羊羊看起來好神奇，但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餓過肚子的人，永遠都知道，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
彆說寶山寶珠，就連小小的寶樂都不用管不用喂，自己大口吃的很香呢。
而且，明明是個小孩兒啊，竟然很能吃。
薑粵擺手：“再加三碗米飯。”
戚玉秀這個時候終於反應過來：“夠了夠了。”
薑粵：“你聽我的。”
戚玉秀不是不能爭，但是到底是“初來乍到”，帶著一股子不踏實，倒是不敢說的更多，生怕自己不和群兒被人看出來不妥當。薑粵又添了幾份米飯，眼看孩子們都不夾菜，趕緊說：“你們都吃菜，不然這麼多剩下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