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顧心不在焉地拍完了下午的戲, 等從片場出來正好看到一輛眼熟的車停在了劇組門口。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去、拉開車門。身後的助理自動把他的包放到了後備箱, 然後去了另一輛車。
果然, 時南戴著遮住了半張臉的墨鏡坐在駕駛座上,見北顧上來幫他係好安全帶就發動了車。
“南哥今天不太忙?”北顧發現車中間的儲物箱裡放著一杯奶茶和一盒芝士塔, 正是昨晚倆人視頻時北顧哼唧想吃的那家。
——“南哥啊……好奇怪啊, 雖然包子生出來了, 但是我覺得包子把他饞蟲傳染給我了……你記不記得以前包子就特彆喜歡吃那家芝士塔?”
時南在視頻那邊正看文件, 眼睛低低地架在鼻梁上, 聞言也沒有抬頭,隻是垂著眼角抿嘴笑, 包子至今都隻能吃輔食糊糊,最愛吃的是帶點甜味的胡蘿卜泥和蘋果泥, 從來沒有舔過一口芝士塔。愛吃芝士塔的難道不一直都是麵前這個包子的親爸爸嗎?
“給我的小北送零食接他回家,順便聊聊他中午看到的照片的事。”時南目不轉睛地打輪把車開到了外麵的公路上。
“你知道了?”北顧先是一愣, 又覺得時南不知道才不正常, 便坦然承認,
“那個人給我發了幾張我小時候的照片,又發了其他一些照片……我沒見過的。有幾張照片裡,我看到了我爸爸。”
時南輕皺眉頭:“你確定嗎?真的是伯父……?”
“不會認錯……而且我覺得照片裡的爸爸看起來老了很多……”北顧低垂著眼睛,盯著自己手指上打磨光滑的指甲來回輕輕摩挲。
自從和時南在一起後,他夜裡幾乎沒有啃過指甲了,最近兩個月的狀態尤其的好, 他甚至養出了10年內指甲上的第一條小白邊。上周有天晚上時南幫自己修指甲, 還笑著說要是他堅持一個月不咬, 等指甲再長長一點就給他送量赤龍(布加迪),當時他還開玩笑地和時南拉鉤蓋了個戳……而現在……想到那幾張他絕不會認錯的照片,北顧最後還是沒忍住,抬起手來塞進嘴角。
時南假裝沒有用餘光看到北顧咬指甲的動作,神色如常地接著詢問,“你覺得……會是近照嗎?”
“是吧……他的背景不是一所小學校嗎?學校牆上的板報畫著的是探月10號。探月10號……不就是這兩年的事。”北顧把手強行從嘴裡拔了出來,悶悶地說,“所以……我爸爸他們還……活著?在內蒙?”
時南當然也看到了探月10號,這麼問與其說是質疑,不如說是求證。北顧心裡太亂,沒有注意身邊人的狀態,因此沒有看到時南握著方向盤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顫抖。
倆人到家,時南讓保姆抱著小包子去對麵和媽媽住,屋裡隻剩下了兩個剛回家的人和一隻蹲在貓爬架上睡得懶洋洋的小殿下。時南倒了兩杯水,把北顧拉到了封閉的陽光室。
那裡本來是個半挑空的陽台,之前時南一個人住時這兒幾乎就是水晶吊燈一樣的存在————除了好看沒什麼用,打掃衛生還多好多玻璃。
但是北顧來的第一周,就挺著肚子搬回來一個深灰色的長毛地毯。時南至今記得那天他正好去了一趟公司,微信收到一張圖片:
【小北(時南自己備注)】:——“【圖片.JPG】”
【小北】:——“南哥!看我新買的地毯,可以鋪在陽台上嗎?這裡陽光好好呀!【你的小寶貝突然出現.JPG】”
時南認認真真看了照片許久,北顧光腳站在深灰色的長毛地毯上,長長的絨毛蓋過了一部分他的腳丫。雙腳的大拇指均微微翹起,粉色光潤的腳指甲、白嫩的腳趾頭和有些肉肉的腳背讓時南忍不住點開放大看了許久,久到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麼不能詳細解讀的癖好,才慢吞吞回複:
【時南】:——“小北看著喜歡就好。不要在陽台久坐,畢竟天冷風寒,玻璃可能會透冷風。”
【小北】:——“知道啦~其實是小殿下特彆喜歡這裡~我陪他待一會兒~”
得到了時南的“批準”,隔天,北顧從商場的家居商店狂購了一堆深深淺淺粗毛線刺繡花紋的抱枕和一個實木的小茶幾,正好可以放茶杯和茶;第三日,倆人閒來無事又去逛街,北顧好奇心作祟試了一下很火爆的懶人沙發,又堅決地扛回來了兩個,堆在深灰色的地毯上。
最後,時南乾脆找人給這裡裝了一扇可以打開的天窗,陽台徹底成了北顧和小殿下午後儘情撒懶的陽光室。
現在,在這個讓北顧感到舒適的環境,時南將杯子放在了小茶幾上,和北顧一人占據了一個懶人沙發,相對而坐。北顧立刻在方塊軟沙發裡癱成了一條鹹魚,時南依舊脊背挺直,坐姿端正,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
“小北,我下麵要和你說的話很重要……而且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瞞你。”時南修長的雙手抱著純黑的粗陶杯,猶豫了許久,又站了起來,“等下,我去取一個東西。”
北顧癱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就連眼球都不怎麼轉了,他發愣地盯著頭頂天窗的一角,出神地看著玻璃的接縫和透過玻璃折射的陽光,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就是完全不想動的狀態。
陽光透過拐角的玻璃變了方向和顏色,這感覺有點像小時候研究所家屬大院大樓的走廊儘頭的大玻璃,因為早年被淘氣的小孩踢球攔腰撞成了兩截出現一個大裂縫,一樓的老爺爺用膠帶粘了粘,勉強還能用,但是光打進來就不勻了,來回的反射折射,竟然每次陽光照進來都有了彩虹的效果。
從小北顧就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科學家————住在科研所大院的人不是科研人員就是科研所裡的其他工作人員及家屬,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覺悟”。
爸媽出事的時候北顧剛要升二年級,北顧印象深刻的原因是事發當日恰逢開學前的最後一次返校,大家交了假期作業,學校還新發了課本,語數外思品美術自然音樂……紮紮實實地背了滿滿一書包,沉得不行。北顧的爸爸頭一天晚上就答應會騎自行車來接他(幫他背書包),但是那天他在校門口等了很久很久爸爸和自行車都沒有來。
他滿懷怨憤的一路走回家,內心抱怨一定是老爸沉迷工作忘了自己,琢磨著等晚上爸爸下班就哭慘騙個五毛一塊去小賣部買乾脆麵。結果一路走回家,發現大院從院門口街道的拐角處開始就停滿了車。
有黃色的“麵的”【注】,也有白藍色的閃著燈的警車,更多的是黑色的車,車牌全是紅標字母,沒有一個漢字。
當時名字還是顧小北的男孩站在街角,小動物一般的直覺讓他本能覺得情況不妙,偷偷扒頭往裡看。
顧小北一直覺得自己的住的大院和樓很熱鬨,但從沒有這麼熱鬨過……熱鬨得讓人害怕。
1樓一直隨身裝著一個放大鏡故意叫顧小北“笨(北)小子”的邋遢叔叔被兩個看不清臉地人拉著塞進了一輛黑色的車裡,邋遢叔叔的腳上還穿著他裂開了一半邊嚷嚷著要換半年也沒有換塑料破拖鞋;3樓做鹵豆皮全樓飄香的羅阿姨則被一個穿警服的女警察客氣地帶上了警車;6樓春夏秋冬都喜歡光腳穿皮涼鞋的費爺爺掙脫了一個警察叔叔的手,自己也氣哼哼地上了一輛車……陸陸續續,還有一群沒遇見過的人在樓裡來來回回的走動,手裡搬著大箱子,挨家挨戶地走來走去……偶爾還夾雜著什麼被砸碎的聲音,以及讓人揪心的哭聲……
誰哭了?好像是隔壁那個剛兩歲的哭包小妹妹吧……
北顧驚訝地發現整整16年過去,他竟然還能模糊記起鄰居家有個哭包一樣的小姑娘……
顧小北站在拐角,雙手手指死死地摳住了磚牆,心跳如雷,梗著脖子往上數樓層,一層,兩層,三層……四層,最南邊……小北徹底僵在原地。
這棟樓的走廊全在外麵,所有房子都是一個房型,東西向,大門在走廊這側,房間都在樓的背麵,站在樓下就能看到長長的不封閉的走廊和一扇又一扇敞開著的門。
而他家,此刻也門戶大開著,幾個不認識的叔叔正在往外一箱一箱的搬東西……
“撕拉”一聲,一種宛若被雷劈了一般混合著滔天委屈、疼痛和恐懼的心情讓這個剛剛升入2年級的男孩瞬間紅了眼睛,慢慢往前邁出一隻腳……
“小北!我在學校找了一圈,可找到你了!”一隻手忽然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張模糊的臉出現在了北顧的麵前,是個女聲,應該很溫柔,但是語氣真的非常著急……就連尾音都帶著不正常的撕裂和沙啞。
之後……似乎他跟著那個阿姨輾轉坐車去了什麼地方,再之後,一直住在金城的奶奶突然出現了。
上小學以前,顧小北和奶奶的見麵次數屈指可數,爸媽總是來不及帶他去金城過年,奶奶又不樂意一個人跑南市離開自己的小院,反倒是顧小北三歲時去過金城一次,大抵還是年紀太小,什麼都記不得了。這次奶奶能專門跑來,顧小北還是很驚訝的。北奶奶表情緊繃,像是一隻護著小雞的老母雞,張開翅膀挺起腰背,死死地拉著小北的手唯恐他丟了似的,帶他回了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科研所的家屬大院。
一個爸爸出差才用的、聽說是他讀大學爺爺專門找人給他做的大皮箱子平鋪在家裡唯一一片可以落腳的空地上,小北麻木地看奶奶往箱子裡裝東西。
媽媽最喜歡的花瓶不見了,地上有一塊可疑的碎渣,茶幾下麵專門放報紙的盒子被拖了出來,隨意地扔在了一邊,整齊的報紙被刨成了真正的廢品,臥室的門大敞著,依稀還是幾天前臨走前的樣子,房子小,北顧的小床就在爸媽的大床邊,被子軟踏踏一坨,疊了和沒疊一個模樣,看起來沒有被翻動過。
最慘的是爸爸靠牆的書櫃和書桌……小北麻木地彆開眼睛,“奶奶……我爸爸媽媽呢?”
顧小北一周內第28次問出這個問題。
正在往箱子裡塞衣服的北奶奶動作一滯,強挺著的脊背肉眼可見地佝僂了幾分,伴隨著輕微抽氣的聲音,小北聽到奶奶悶頭這樣說:“……爸爸媽媽因為工作忙暫時回不來啦,他們讓小北先和奶奶去金城住一段時間,等……等將來,他們把工作處理好了,就來接你。”
小北無聲地看著對麵黑屏曲麵的小電視,晃了晃細瘦的腿,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等將來,他們把工作處理好了就來接你。
這一等,就等了很多年,時間長到顧小北改了名字,生了場大病,發燒差點燒壞腦子,上了金城的小學和初中,升入了高中,和夥伴看了電影,考取了金影,北奶奶去世……而北顧自己都已經忘了他還在等一個來自父母的消息,他們都沒有來接他。
…………
“小北,你還記得你在南市的生活嗎?”時南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北顧對麵,腳邊堆著一個老式相冊和一個寫著花好月圓的月餅盒子。
北顧回神,緊緊盯著那個花好月圓的月餅盒子,動了動嘴角,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貓爬架上的小殿下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從最高一層一躍而下,跳到了北顧腿上,伸著脖子蹭北顧冰涼的手腕。
“這個盒子……這個月餅盒子……”北顧還在盯著那個月餅盒子,就像是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小怪物。
“對,南市生物醫學科研所自己食堂做的月餅,每年中秋都給工作人員發一盒。”時南輕輕把盒子拿起來,推到了北顧手邊。
北顧瞪著盒子,表情怔鬆,卻沒有伸手碰。是了,當時月餅能有個鐵盒包裝都算高檔,研究所的月餅每年都是顧小北中秋最期盼的東西,除了裡麵最大的蛋黃蓮蓉,盒子也是小北的最愛,他的新玩具都裝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盒子裡。家家戶戶都拿著個鐵盒裝東西,沒有孩子的裝針線信箋,有孩子的幾乎都給了孩子拿去霍霍。
記憶裡……他也有好多這樣的盒子,然後搬回來了嗎?好像沒有。奶奶不知道自己的盒子藏在衣櫃的被子下麵,小北當時嚇傻了,就似乎沒有拿。
“你家也是生物醫學科研所裡的?”
“我爸爸是。”
“哦……那你爸爸……”
北顧恍然想起時南早年喪父,有多早……大概就是自己2年級那年那麼早吧……這樣一想,更加難過。
“對不起,南哥……”北顧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問什麼,從什麼問起,又覺得自己提起父親時南大概也會難過,更加沮喪。
“你有什麼可對不起我的……不過……也有。你把我忘了這件事,是你的錯。”時南語氣輕鬆,他重新拿回了北顧不敢觸碰的月餅盒,慢慢打開。盒子的邊已經有些鏽了,時南小心地從左右兩側翹了翹才打開。
北顧雙眼一錯不錯地盯著時南的動作和手裡的月餅盒,總覺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而且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也許今天會有個答案。
時南終於打開了盒子,他自己低頭順著一邊的開縫看了看,又抬頭望向北顧,北顧緊張地擼著懷裡的小殿下,眼睛不自覺瞪圓。時南笑了笑,向北顧招了招手,手心向下,手指微蜷:“到我懷裡一起來看?”
北顧立刻沒有親情的將懷裡的小殿下放到了地毯上,自己走到時南身邊,時南岔開兩條腿,用意明顯。北顧僅用一秒鐘猶豫,然後把自己塞進了時南懷裡,坐在了他的腿間。時南像是一個安全的保護罩,把北顧牢牢地圈在了懷裡,兩人一起看盒子裡的東西。
三好學生證書,成績單,幾塊不對稱的橡皮(因為和塑料尺子放在一起,起了化學反應黏在了一起,看起來醜巴巴的),還有幾張零散的運動會的照片。
北顧拿起照片認真看了許久,突然驚訝地抬起了頭:“大……大隊長?”
“嗯哼。看這是誰?”時南指著另一張照片角落裡正在打乒乓球的小人。
“……這是……這是……這是我???南哥,你是大隊長?”北顧一臉驚訝。
“你記得大隊長卻不記得大隊長姓時?我記得‘時’不算是常見的姓吧?”時南本以為回憶過去對他而言同樣是痛苦且難以啟口的事情,卻沒想到當北顧完整地契合在自己懷裡後,有些痛苦的事都不再難熬。
“我、我也是剛想起來大隊長……還是我前一陣做夢有點點印象……我之前不是跟我奶奶來了金城,回來就發燒了,然後以前好多事情想起來就像是隔了層紗。我自己有時都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夢,哪些是真的發生過。我……我上次夢見了樂阿姨,之前就覺得樂阿姨眼熟,所以我們真的是住在一層的鄰居!”
“嗯。你們家在最南麵,我們家在最北麵,你總被你媽媽安置到門口寫作業,我有時候放學晚了上樓就能看到你。”時南眯著眼睛輕聲說。
——“大隊長……你怎麼才放學?”啃著鉛筆頭的小北歪過腦袋。
——“學校集合所有乾部開會。”時南拽著書包帶低頭看了一眼顧小北麵前的作業本,眼睛匆匆一瞥,一臉正經的回複。
——“真好啊……留下開會。”
——“哪裡好?”小時南其實很不耐這些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