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底,花園裡光禿禿的樹上,早已掛滿紅燈籠。
往年也是如此,但深宅大院裡,年節屬於主人,下人們能得些賞錢就是值得高興的事兒,活隻會比平常更重,更要謹慎。
下人沒有賞景的資格和心情。
今日不同。
東院兒的婢女們互相挽著,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仿佛第一次來這園子,左右觀望,嬌聲鶯語,笑容明媚。
中年的婆子們跟這一群花兒一樣的年輕婢女們走在一處,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氛。
她們都沒想到,娘子會帶著她們這一群魚目珠子,生怕給施晚意丟人,端得不得了。
施晚意回頭看見這涇渭分明的一幕,樂不可支,轉頭怪在宋婆子頭上:“嬤嬤,一定是您沒帶好頭。”
宋婆子端正地走著,每一步步幅幾乎沒有差彆,“老奴不懂娘子的意思。”
施晚意忍著笑,一本正經道:“您就和婢女們一道兒去玩兒,咱們今日都放鬆些,萬事有我擔著呢。”
宋婆子瞥一眼嘰嘰喳喳、左顧右盼的婢女們,臉色更加嚴肅,“娘子沒喝酒,就醉了嗎?”
施晚意挑眉,“難道您給我帶酒了?”
宋婆子:“……自然不可能。”
施晚意滿臉遺憾,隨即又舒朗起來,伸手輕推了推宋婆子:“我還是不是您的娘子了?快去。”
宋婆子總是拒絕不了她,渾身上下緊繃著,僵硬地走到婢女們中間。
她一過來,一眾婢女霎時便安靜下來,偷偷瞄她的臉色。
有兩個婢女沒看見,還在對著一株梅花指指點點,一起數枝上梅花的數量。
她們用單數雙數打賭,贏得人從對方身上取一件東西,都專心極了。
“十八、十九……二、二十六……”
數著數著,兩人漸漸感覺周圍安靜的過分,停下了數數。
她們眼神左右遊移,最後碰到一起,而後僵硬地、緩慢地同時轉頭。
“嘶——”
兩個婢女齊刷刷地倒吸一口冷氣,握著彼此的手瑟瑟發抖。
一樽冷麵大佛立在她們身後。
“宋宋宋宋……宋嬤嬤~”
“您您您……怎麼、怎麼在這兒?”
宋婆子臉色更沉,“賞花。”
原來是賞花。
兩個婢女鬆了一口氣,又一同回轉過去,如芒在背,腦子裡一片空白。
宋嬤嬤竟然跟她們一起賞花……花是什麼顏色來著?
有宋嬤嬤領頭,其他的婆子們扯扯袖子,整整衣襟,再摸摸難得簪在頭上的包銀簪子,也漸漸放開。
於是就見雪柳霧凇下,一群中年婆子擺出各種做作的賞景造型,若可入畫,披帛興許都能甩起來。
施晚意憑欄望去,笑得直不起腰。
這群陪嫁,並不是每一個都有漂亮的臉、漂亮的身段、漂亮的年華,可她們此刻鮮活地活著。
有府裡彆處的下人不經意地路過,眼神複雜不已,但他們不敢停留。
就在離花園數丈遠的正院,老夫人剛重罰了一群“不規矩”的下人,哀嚎聲卻沒有傳到這裡。
人和人的差距,分明又殘酷。
而相攜到園中“散步”的戚春竹和陸芮,看著這一幕,亦是瞠目結舌。
陸芮年輕氣盛,當即便斥道:“真是沒規矩!”
戚春竹則是看著施晚意的貼身婢女比尋常小戶人家娘子都光鮮的打扮,酸溜溜地說:“還不是仗著咱們長嫂的勢,手這般敞,有多少嫁妝,也不夠禍害的。”
然兩人身後的婢女們羨慕地看一眼園中,都寧願在大夫人的手底下討活。
一行人沒繼續前進,站在原處,眼睛四處去尋施晚意的身影,最後在半高的亭中看見了人。
施晚意慵懶地倚靠在亭欄上,連冬日的暖陽都格外偏愛她,碎金的光獨灑在她一人身上。
她本是居高臨下,忽然嘴角噙起一絲笑,眼波流轉,眼尾一挑,似是多情地一瞥。
隨後,一個美婢便依在她身上,手執玉杯,舉至她麵前。
施晚意攥住婢女的腕子,唇銜著杯子,仰頭飲儘。
幾滴不夠乖巧的水珠,沿著她的唇角、下巴滑下,最終隱沒在領口,曖昧繚繞。
戚春竹和陸芮一行人全都麵紅耳赤,良久,陸芮才唾道:“不知羞恥。”
而亭子裡,施晚意下巴輕抬,微闔著眼,做著姿態,嘴上卻興奮地指揮:“快快快,帕子帕子!”
婢女極上道,捏著帕子沿著她的嘴角緩慢地向下,一直擦到領口,甚至還有繼續向裡的趨勢。
施晚意一把抓住她的手,連同帕子都包裹在手心……
戚春竹和陸芮再沒眼看下去,氣衝衝地離開。
施晚意這才鬆開婢女,自個兒端起熱氣騰騰地茶杯,嘖嘖地喝。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可惜她個矮了點兒,還得踮腳,否則這身嬌體軟的模樣,顯得她才是那個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