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大鄴有守夜的習俗。
往年的規矩,應是闔家到正院和長輩一起守完上半夜。
然而老戚氏裝病成了真病。二房三房的夫人都有孕在身,熬不得。
施晚意這個長媳倒是提出去正院守夜了,可老戚氏不待見她,直接駁回。
最後陸侍郎放話,各房在各自院子守夜。
府裡可以張燈結彩,東院礙於陸姝和陸一釗守孝,不能張揚,是以在周遭爆竹聲聲的對照下,這一方小院頗為安靜。
施晚意寬和大方,不止開恩給丁姨娘、陸一釗、陸姝他們單獨安排了一桌年夜飯,下人們也都賞了年夜飯,連倒座房那些屬於陸府的下人都沒落下,隻是不允許眾人吃酒誤事。
下人們皆感恩戴德。
後罩房,丁姨娘屋裡———
丁姨娘清醒過來時,窒息的痛苦還殘留在身體和腦海中,當夜尋死的勇氣儘數潰散一空。不過她身體沒有大礙,卻留下一點後遺症——反應有些慢,可能需要些時間才能完全恢複。
或許也正因為這後遺症,她的木然和從前極為不同,緩慢的反應期間還會對陸一釗流露出一些明顯的、慈愛的情緒。
陸一釗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與她說話,“姨娘,喝湯。”
丁姨娘看向他,片刻後,點頭,給他夾菜,“釗哥兒,你愛吃的菜。”
而丁姨娘轉向陸姝時,神情又自然放鬆許多,“姝姐兒,多吃些,你都瘦了。”
丁姨娘不允許陸一釗與她這個妾聯係過密,陸姝卻經常找丁姨娘,她們更熟悉一些。
陸姝跟陸一釗好,血脈相連是一方麵,成長極重要的幾年都沒有得到生母全心全意的愛,從而抱團取暖也是一方麵。
這樣外露的母愛,以前是極少的。
陸一釗很歡喜,抿著嘴角,珍惜地吃下生母夾的菜。
陸姝大大咧咧,邊吃邊問∶“丁姨娘,我給你挑的那個人選,你中意嗎?”
話一出,溫馨的氛圍凝滯。陸一釗沉默,丁姨娘亦是神情複雜。
陸姝嘴巴嚼著,眼睛左右看兩人,“怎麼?我說錯話了?”
丁姨娘搖頭。
陸一釗抬頭,平靜地說∶“姨娘,如果你能離開陸家,我會一輩子感激夫人。”
“我……”
丁姨娘無法說出拒絕的話,當知道有生之年還有機會能夠離開陸家、脫離妾室身份的時候,她有一瞬間是迫不及待的。
隻是愧對兒子。
陸一釗極力輕鬆道“夫人如此寬和,等我長大些,我還可以去看望姨,我以後科考有了功名,也能為姨娘撐腰。”
丁姨娘緩緩彎起嘴角,似是暢想到那樣的日子。
他們母子說開話,陸姝反倒安靜下來,心不在焉地吃著,不時看向門外。
起初,丁姨娘和陸一釗沒注意,發現後對視一眼,瞬間了然。
陸一釗勸道“阿姐,夫人一人守夜,不若你過去陪陪夫人吧。”
“誰要去陪她。”陸姝嘴硬。
陸一釗伸手推她的手肘,道“是我想要單獨勸一勸母親,勞煩阿姐。”
這個台階遞得正好,陸姝想下,隻是仍然口是心非道“我是給你麵子,也是看她可憐,否則我才不去呢。”
陸一釗裝作沒發現,認認真真地道謝∶“謝過阿姐。”
陸姝擺擺手,跳下凳子,就顛顛兒地小跑出去。
她從穿堂跑過去,到了施晚意屋子門口方才慢下來,裝模作樣地等婢女推開門,也不等通報,就走進去。
然而一進去,堂屋裡的熱氣和香氣便熏了她一臉,震驚、氣憤……瞬間在陸姝的小腦袋瓜裡炸開,“你竟然偷吃”
施晚意坐在熱氣騰騰的湯鍋前,隻著一件薄衫依舊熱得香汗淋漓,筷子上還有一片薄薄的羊肉∶……
巧了。
陸姝邁著憤怒的步伐,衝到湯鍋前,掐腰,瞪人。
施晚意的筷子若無其事地伸到滾湯裡涮了幾下,夾出來,就著陸姝偷偷吞咽口水的小模樣下飯,吃完一口才問“你怎麼過來了”
陸姝不答,隻譴責她∶“你怎麼能偷吃”
施晚意財大氣粗,毫不氣虛,“你管我。”
陸姝噎住,蹭過去,吞口水,“我也要吃。”
“你不守你親爹的孝了”
施晚意吃得仍然不含糊,一口一片肉,唇都染得紅豔豔。
陸姝舔嘴唇,“那你呢你為什麼吃肉”
施晚意無所謂地說“我跟他感情不好,不樂意給他守。”
陸姝一呆,“是因為丁姨娘和阿弟嗎”
“包括,但不限於。”施晚意斟了一杯酒,放在鼻子下嗅酒香。
陸姝看她酒肉全不忌,臉上露出幾分不高興,追問“我爹不好嗎可是祖母說……”
你祖母說,旁人說,我說……各執一詞,端看聽得人信誰。施晚意抿一口酒,愜意又自我,“我不會向誰證明什麼,也用不著,你影響不了我,也不要讓彆人輕易影響你。”
陸姝眉頭揪得死緊。
施晚意又酒意上頭,吊兒郎當地抬下巴,點她∶“還想不想吃?”
陸姝瞬間什麼想頭都沒有,屈服於口腹之欲,咽了一大口口水,連連點頭。
施晚意便吩咐婢女,“拿雙筷子來。”
陸姝眼巴巴地盯著婢女,婢女卻把筷子送到施晚意手中。
施晚意三根手指捏著杯下沿,一飲而儘,方才放下杯子,拄著下巴,醉意朦朧地說∶“來~拜個年。
陸姝腳蹭地磚,囁喏半晌,聲音極小地說∶“娘,新年吉祥,多福多壽。”
施晚意沒回應。
陸姝以為她不滿意,噘嘴生氣,好一會兒,氣衝衝地抬頭,飛快地喊∶“娘!新年吉祥,多福多壽
她的娘已經醉臥在炕上,青絲散亂,鋪展在身下,一截白皙的玉臂輕扣搭在臉側,什麼都沒聽見。
陸妹∶……再也不想理她了。
宋婆子不著痕跡地拉下她的袖子,又為她蓋上錦被,方才將筷子遞給陸姝。
時隔半年多,終於要吃到肉,陸姝連忙接過筷子。筷子終於沾到肉,舌頭也終於嘗到肉味兒。
肉入口前,口水分泌,入口後,眼淚快要不爭氣地流出來。好吃~
如果以後還能吃到,她也不是不能放低姿態理一理人。
第二日正月初一,陸家後宅沒什麼事兒。
不過京中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家眷要進宮拜見陛下、太後、柳皇後。
施家是太後娘家,陛下外家,施家人除了施晚意,全都進了宮。
施太後受了誥命夫人們的拜見,便讓柳皇後將人都帶走,隻留了施家婆媳和施春濃在她宮裡說話。
“二娘此番回來,還糊塗著呢”
施太後滿頭華發,長得一副極慈祥的模樣,聲音不疾不徐,卻不怒自威。
施老夫人不敢在她老人家麵前造次,又想改變施太後對施晚意這些年的印象,著急忙慌地為女兒解釋“回太後娘娘,二娘變了許多,也沒見為陸仁傷心。”
“那怎麼沒回施家”
施老夫人道“陸仁才去半年,又有個姝姐兒,不好太著急,便想再等等……”
她根本藏不住神色,施太後便知道肯定還是施晚意的意願不同,神色淡淡,轉而說施春濃∶“我說你都要說煩了,還晾著方既清呢再不生,便難生了。”
語氣比對施老夫人都要親近幾分。
施春濃討饒“是我的錯,惹您為我煩擾。”絕口不提“生不生”。
施老夫人悄悄瞪她一眼。
齊箏始終半低著頭,她嫁進施家與施太後是近了許多,可也從不敢像施春濃那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