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下意識地握緊藥包,不舍出賣,瞥見兒子渴盼的目光,又不得不妥協:“好,我把藥賣給你。”重活一世,她以為自己會過得很好,卻原來她還是得依靠母親的饋贈才能活下去。——
林淡在南鬥山住了四十多年,等瑾親王故去後便辭彆眾弟子,四處雲遊。又過了三十多年,她忽有所感,再次回到京城,在三清殿內入定。小皇帝已經駕崩,他的兒子,也就是剛繼位的新帝,在朝臣地敦促下不得不親自來南鬥山拜見。
南鬥真人離開京城的時候他還為出生,所以他對這位傳說中的仙長並沒有多少敬畏,更不覺得她那些事跡都是真的。然而入了正殿,看清坐在蒲團上的人,他竟愣在當場,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一晃眼,七十多年過去了,這人按理來說已經一百多歲,然而她的麵容還像瑾親王留下的畫卷那般年輕,絲毫未見歲月的痕跡。
“她,她是真是假!”新帝的嗓音微微發顫。
跪坐在林淡周圍的道士們流著淚說道:“啟稟皇上,師祖已經仙去了。”
“死了?”新帝眉頭一皺,隻感覺這是一場騙局。他一來,這人就死了,莫非是個假的?玄清觀這是在搞什麼鬼?還嫌他們的威望不夠,想再製造一場神跡嗎?
新帝十分不滿,卻又礙於玄清觀的威名不好發作,隻得捏著鼻子給這位林仙長舉行國葬。七七四十九天的葬禮結束了,林淡死時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分明處在盛夏時節,屍身卻沒有半點腐朽的跡象。
新帝每日都來她的遺體前瞻仰,心中的不屑和懷疑竟一點一點消散,最終變成了深深的敬畏。靈魂已去,肉身不腐,林仙長這是得道了嗎?
林淡再睜眼時卻發現自己在天空中疾行,手裡握著一把流光溢彩的靈劍,內心滿是難以抑製的悲傷和憤怒。排山倒海的殺意牽引著她,令她直直往前衝,而她劍尖所向竟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對方嘴角含著一絲血跡,法衣也破爛不堪,似乎受了重傷。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從旁觀者的驚呼和怒斥中不難判斷應該是林淡造成。
這一幕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似乎曾經經曆過,又似乎已闊彆許久。在這一瞬間,林淡的腦海中不斷湧出許多記憶,苦的、甜的、喜的、怒的,千般滋味兒、萬般感慨……
恍惚中,她察覺到手中的靈劍發出一陣低鳴,然後死死墜著她的手腕,將她的身形往下拖拽。她刺向少女的這一劍不可避免地歪了,隨之而來的是裹挾著烈焰罡風的狠狠一掌。
她倒飛出去,又重重摔落在地,狂噴了一口鮮血,手中的靈劍還在不斷低鳴顫動,仿佛想掙脫她的掌控,朝襲擊她的男人飛去。男人從半空飄落,把重傷的少女扯到自己身後,用鋒利的劍尖指著林淡,冷冷開口:“我早已警告過你,不要動她!”
男人手中的劍與林淡手中的劍是一對,隻不過大小和重量略有不同而已。雙劍輕顫著發出共鳴,似要合並在一起。
林淡立刻伸出手,把急欲朝男人飛去的靈劍摁住。站在周圍觀戰的人紛紛圍攏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詢問那少女傷得重不重,卻無人關心林淡的安危,甚至還有幾人用敢怒不敢言的目光瞪視她。
林淡從乾坤戒中掏出一瓶丹藥吞服,壓下了體內翻騰的靈力,然後拎著劍走了,並未回答男子的話,更未曾多看他一眼。原以為她會歇斯底裡、大吵大鬨的眾人看著她挺拔的背影,頓時愣在當場。
男人一手扶著少女,一手握著靈劍,眉頭不禁皺了皺。
林淡遵照記憶回到自己的洞府,設下禁製,在腦海中呼喚:“係統,你還在嗎?”
腦中安安靜靜,沒有回音。
林淡緊繃的神經緩緩鬆懈,然後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係統果然消失了,那便好,她並不願意回到當初那種被控製、被禁錮的生活,即便回到了結束任務前的最後一個世界,她依舊可以做自己。
當初她自以為得道,於是選擇了渡劫,但是,在經曆了那麼多個世界並重新找回了喜怒哀樂和七情六欲之後她才發現,即便登天梯未曾斷裂,她也無法飛升,因為她參悟的無極道心並不完美,隻是一種雛形罷了。那樣脆弱的一顆心,並不足以為她擋住九天雷霆。
所謂無極便是無窮儘也,道之無窮,心之無窮,法之無窮。而她摒棄了喜怒哀樂,斷絕了七情六欲,親手把自己限製在了一個冰冷的框架裡,那不是無極,而是心的禁錮。她愛也不敢愛,恨也不敢恨,放又不舍放,所以才會采用自我毀滅的手段結束了那一切。
然而她又是幸運的,當她把自己逼入絕境時,她忘掉了一切,重新學會了去愛,去恨,去拿,去放。她的心自由了,她的道自然而然就參悟了,於是她才會在最後一個小世界時頻頻陷入閉關的狀態。
想愛便愛,想恨便恨,該舍的時候也能乾脆利落地放開手,隨它而去……林淡抬頭望向虛空,嘴角笑容清淺,與此同時,她在洞府內又布下幾重禁製,隔絕了外界的窺探,然後將全部修為和靈力凝成一柄刀,刺入腹中,直接把那顆渾圓的金丹劈成了兩半。
鮮血從她的口角瘋狂噴湧,金丹碎裂的痛苦幾乎等同於靈魂撕裂,但她卻仿佛全無所覺,非但沒皺一下眉頭,竟連嘴角的笑弧都沒改變。碎了一顆大圓滿的金丹,她又操縱靈氣凝成的刀,順著自己的脊椎狠狠劃了一條血線,慢慢將那根好不容易修煉而成的劍骨抽了出來。
放置在她身旁的靈劍似有所感,終於不再搜尋方才那把靈劍的氣息,而是對著林淡發出了哀鳴。
它繞著林淡不斷飛舞,想阻止那柄靈氣凝成的刀,卻又無可奈何。林淡雖然廢了自己的金丹,但她的道心卻在刹那間獲得圓滿,所以這世間留存不多的靈氣皆可被她使用。無論靈劍把靈刀打散多少次,下一瞬,它依然會冒出來,繼續剝離劍骨。
少頃,一條鮮血淋漓的玉色脊骨擺放在林淡麵前,她卻看也不看,握住那柄靈劍,輕聲說道:“我知你早已對我不滿,今後你便自己去尋一個滿意的主人吧。”話落並指一抹,將自己融入劍身的心尖血逼了出來,用一個寶瓶裝好。
靈劍早已生了靈智,失去心尖血後品級也不會降低,隻不過斷了與林淡的聯係而已。從今以後,它自由了,不會再被這個女人用以攻擊主人的心上人。但是不知為何,它竟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
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林淡手中,璀璨寶光儘數收斂,仿佛變成了一把平凡的鐵劍。但是林淡卻知道,當它的品級達到天階時,它會自動逼出她的心尖血,轉投那個女人的懷抱。它甚至會在戰場上忽然倒戈,狠狠刺穿她的心臟。
那時的她愛而不得,恨不由己,隻能一次又一次去宣泄,去攻擊,去傷害。她原以為無情無愛才是解脫,卻到最後才發現,讓一切儘數隨風,還自己一個自由,才是最好的抉擇。
這個世界的登天梯已斷,天道也越來越微弱,她今後還能不能活著離開且是個未知數。不過沒有關係,隻要心是自由的,在哪裡都一樣。如今她舍了修為、舍了劍骨、舍了雙生寶器,隻想好好走自己的路。
這樣想著,林淡便止不住地輕笑起來,然後掏出一粒大還丹吞服,令所有思緒沉入黑暗。那柄靈劍在她入定之後顫了顫,又發出低低的鳴響,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與此同時,正在幫少女處理傷口的男人心尖一痛,差點打翻手中的藥瓶。
“大師兄,您怎麼了?”少女嬌嬌怯怯地問了一句。
“無事,你好生歇著。”男人將幾瓶珍貴的丹藥交給少女,然後不顧她的挽留匆匆離開小院,朝林淡所在的山頭走去,卻被數重禁製擋住了腳步。感覺到這些禁製能隔絕合體期大能的窺探,男人的眉頭越擰越緊,終是取出一張仙鶴狀的傳音符,往洞府裡送去。
路過洞府的幾名弟子圍攏過來,不滿道:“大師兄,您不用搭理林師姐,這一次她太過分了,小師妹剛入山門不久,修為才築基期,她硬是要與小師妹比劍,這不是以大欺小,恃強淩弱嗎?我們玄寂宗從來沒有這樣的風氣!還有,她還汙蔑小師妹身懷魔族血脈,故意隱瞞修為。小師妹可是宗主親自帶回來的,她的修為和血脈難道還能瞞得過宗主不成?大師兄,您說林師姐不是不是太過分了?您彆理她,且晾她幾日罷,讓她好好反省反省。”
男人沉默地聽著,並未點頭。他也對林淡今日所為非常不滿,先前還準備將她約出來好生警告一番。然而現在,不知為何,他的心竟快速地跳動著,並牽扯著他的神經,發出一陣又一陣隱隱的刺痛。
他心中升騰起極為不祥的感覺,忍不住用神識喚道:“001,幫我呼叫林淡的係統。”
片刻後,一道機械化的嗓音在他識海中響起:“啟稟宿主,林淡的係統沒有回應,似乎已經斷開了與我的聯係。”
“不可能,沒有任何係統能夠躲開你的監控,你再呼叫它試一試。”男人眉頭深鎖,內心焦躁。
又過了片刻,係統回複道:“啟稟宿主,林淡的係統真的不在我的呼叫範圍內。據我分析,情況有兩種:一,她的係統崩潰了;二,她與係統解除了綁定。”
“不可能,若是係統崩潰了,她會死。再者說,她的積分還不足以與係統解除綁定。”男人篤定道。
恰在此時,那隻仙鶴狀的傳音符被重重禁製逼了出來,落在地上不動了。這是林淡頭一次對男人沒有任何回應,就仿佛忽然之間,她便消失在了他的世界。男人盯著那枚傳音符,眸中的神光明明滅滅,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