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在賽場中央搭了個台子,負責監控比賽,秘衛將來拉帶到那兒,四周人群唯恐避之不及,在高台下散開成一片空地,議會的魔導士們個個站在台上看著這個來自林恩家的姑娘,麵上神情不一。
這個帶著黑色鏡框眼鏡的姑娘隻微微低著頭,一隻手將魔導杖緊緊攬在懷裡,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拽住長袍,蒼白的手背上因為用力過度而浮現出曲張的靜脈。
許多各異的目光也從四周人群中投下,落在後者身上,令她顯得孤立無援,而隻有一個來自於考林的少年站在少女身後不遠處,正看著這一幕。許多閒言碎語從洛羽身後傳來,讓少年聽清了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
“這就是那個林恩家的賤種。”
“占星院當初怎麼會同意她入學的?”
“還不是羅尹斯那個敗類,聽說他和那個騙子爵士有些關係。”
“羅尹斯爵士該不會也是徒有虛名之人吧?”
“誰知道呢,不過林恩家的人真是死性不改——”
“這下占星院丟人丟大了。”
羅夏貝第學院的人幸災樂禍,來拉昔日的同學們也用一種憤恨的目光看向她,縱使是那些平日裡不願與欺淩者同流合汙的普通人,此刻看向少女也多少帶上了一絲不滿。
洛羽雖了解林恩家後人的處境,多少清楚來拉在占星院內會受一些白眼,但那仍比不上此刻感同身受,他不由微微歎一口氣——每個人多多少少受困於自己內心當中的成見,從而無意當中傷害他人,他曾經也深受其害,但仍無力去改變這一切。
他輕輕握了一下自己的元素使杖。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
那些風言風語非但沒有擊倒來拉,還讓少女微微抬起頭來,雖然麵上仍失去了許多血色,顯得略微蒼白,但她仍舊經受住風吹雨打,證明自己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怯懦的姑娘了。
星與月議會的術士們此刻正在高台上看著洛羽,竊竊私語:
“他是誰?”
“一個聖選者,考林人,據說是對方的教練。這是一位我們遠道而來的同僚,不必多問了。”
洛羽的身份令他們多少有些謹慎,即便他是聖選者也不例外,高階魔導士縱使在帝國也不是那麼爛大街的事物,當初整個占星院也不過隻有院長可以與洛羽論交,羅尹斯算另一個,隻是這位爵士冷漠不擅言辭,此外就隻有圖書館裡還有一個皓首窮經的老學究。
星與月之塔派來的七八個監控比賽的術士倒都是高階魔導士,但這些人平時都分散在各處,並不那麼容易聚首,何況這些魔導士們都是來自於各個家族的精英。
占星院派出的導師倒不帶什麼成見,對方隻溫和地看向來拉,道:“來拉,你方才施展了二環法術?”
來拉看向她,輕輕點了點頭。
那位導師更加和顏悅色,對她說道:“等比賽結束,如果證明你沒有作弊,你可以升任二年級,加入占星者分院,那裡都是天才,有一天說不定你也可以和他們一樣。”
她伸出手來:“能讓我看看你的手麼,來拉?”
來拉不解其意,伸出右手去,對方握住她的手,入手冰涼一片。她將來拉的手輕放在自己掌間,仔細檢查了拇指與食指之間的區域,並在那裡施展了一個法術。
那位導師看著一道微光閃過,滿意地點點頭,繼而溫言對來拉說道:“不必擔心,來拉,議會的大人們隻是為了平息羅貝夏第學院方麵的質疑,他們會分辨得明白是非,還你一個清白的。”
來拉心中微微有些緊張,她還從來沒受過這樣的關切,縱使是羅尹斯爵士,但也並不擅長外露感情。
她抬起頭看著對方,心下不由感到一絲暖意,那位女導師隻對她笑了笑:“等你升任二年級,可以成為我的學生,羅尹斯爵士那邊你不必擔心,他隻管一年級的新生。”
洛羽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一幕。
羅夏貝第學院派出的導師對他們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但對方也沒過多責難,隻冷冷看了來拉一眼,然後向星與月議會要求進行核查。
星與月議會派出幾名人手,他們先和占星院的那位女導師一樣檢查了來拉的魔力三角,元素法術會在拇指與食指之間的區域發生,並在那裡留下印記。
而術士們也很快得出了一致的結論,互相點點頭確認這一點,接下來便是檢查來拉身上的魔法裝備,曆年都有學生靠藏著一些小玩意兒進賽場作弊。
雖然資料上說來拉是個窮學生,理應買不起太過高明的魔法道具,但也不排除意外的情況,術士們還是例行公事,其中給一個人伸指對來拉一點,對她施展了一個偵查法術。
一陣無形波紋拂過,而來拉全身上下也隻有手中的魔導杖散發著奪目的光。
“這是什麼?”羅貝夏第學院的導師指著來拉腰包之間另一道微光問。
“這是我的學派魔導器。”
“霍爾芬學派?”對方皺起眉頭。
“曾經是,但現在它屬於我們的興趣社團。”少女咬了一下下唇,儘量讓自己顯得不卑不亢。
羅貝夏第學院的導師便不再言語,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們互相看了一眼,再點了點頭。學院賽是允許攜帶魔導器的,魔導杖本質也算是一種魔導器,而有些學派有自己專門的魔導器。
比方說魔導書,那可以算作一類特殊的魔導器。
另外每個人都還要攜帶魔導爐,否則魔導士們連施法都成問題,還談什麼比賽。
學院賽定下的規則是每個人可以攜帶不超過五件以上的魔導器,來拉身上的魔法輝光反應可以說得上是一貧如洗了,這下連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們看向她的目光也不由帶上了幾分欣賞。
在任何一個國度,依靠自身努力而改變命運都是值得欣賞的;即便是貴族往往也不得不認同這樣的價值觀,在社會範疇豎立這種榜樣,是有利其統治的。
不管少女出身是什麼,但她都走到了這一步。
何況星與月之塔中也不乏出身下層的魔導士,有些小貴族的後裔其實過得也並不比普通人好太多。如果人們暫且忘記她林恩家族的出身,那麼這無疑應當是一位相當優秀的見習魔導士了。
艾什·林恩犯下的罪過,或許實在不應讓他的後人來承擔,至少這個姑娘應當是無辜的,術士們看向少女的目光不由帶上了幾分憐憫。
“差不多到此為止了,”他們下結論道:“這位小姑娘或許是個天才,無意識法術也是有可能會發生的。”
“那麼可以得出結論了?”
他們彼此點了點頭。
“等一下!”但一個聲音打斷道。
那聲音從人群之中傳來,引得人們轉過目光,那聲音一聽就是現場的學生,因為在場隻有這樣的年輕人。
人群自動分開,果然顯露出其後幾個年輕人,為首的那一個正帶著一股子既憤恨又嫉妒的目光死死盯著來拉,大聲向周圍的人說道:“不,她根本不應該在那個地方,我可以作證在不到半年前這個女人還根本不會施法——”
“埃裡昂,朱諾,你們?”來拉不可置信地看著昔日的同伴。
“你們在說什麼?”術士們臉色陰沉了下來,這些不守規矩的毛頭小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正當他們打算出手教訓一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時,但一旁有人伸手攔住了一眾術士。
羅夏貝第學院的那個導師走到他們麵前,“為什麼不聽聽這些年輕人說了什麼?”
“先生,這不合規矩。”
“但他們是證人,自願作證,”羅夏貝第學院的導師道,“如果他們所言非虛,那就證明作弊確有其事,如果他們隻是汙蔑,那當然應當承受應有的責罰,”他看向那些人,“你們願意為自己所說的話負責麼?”
看著麵色不虞的一眾高階魔導士,第一個開口的埃裡昂猶豫了一下,但他馬上想到自己所遇上的那些人,眼中憤恨的目光更盛,“我當然可以為此負責。”
“我得提醒你們,這可不是開玩笑,這可能涉及到一位無辜者的名譽,一場比賽的公正性,”那導師嚴肅了些,“你們敢對著知識之神的聖像發誓,你們所言非虛?”
“我們……呃……當然可以。”埃裡昂憋紅了臉,結結巴巴地答道。
不過不管他們再怎麼吞吞吐吐,敢於對安吉那指誓本身就具有一定說服力,那是在辛塔安一地除太陽信仰之外最普遍的信仰,其信眾廣泛到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
就在這兒,在奧述人的魔導士之中也存在著大量的信徒,至於其他方麵——在旁人眼中完全可以解釋為緊張——那不過是些學院生而已,在這個場麵下感到緊張也是完全情有可原的之事。
羅夏貝第學院的導師看向一眾議會的術士。
聽到這幾個年輕人對知識之神的聖像指誓,幾位高階魔導士們也不得不嚴肅起來,開口問道:“說說看,你們都有些什麼證據與證詞?”
“我們當然有證據,證據就是她手中的魔導杖,”埃裡昂道:“我們也曾經是布麗塔的那個社團的一員,但正是這個女人設法將我們排擠出去,她總是蠱惑布麗塔聽信她那些關於霍爾芬學派的歪理邪說,我們對此稍有分歧,這個狡詐的女人便使計讓我們不得不離開——”
“她聲稱自己是來自羅布爾的窮學生,與艾什·林恩有些親緣關係,而事後又聲稱自己是林恩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我們那時候都隻知道這個女人一貧如洗,但看在一個社團的成員的份上大家才不時接濟她。”
“但社團中資金有限,那其實都是大家的錢,我們所有人節衣縮食,這個團隊中除了布麗塔大家其實都家境一般,我們這些人連自己都舍不得買較好的魔導器,這個女人憑什麼會有這麼一支豪華的魔導杖?”
埃裡昂看著站在那兒的來拉,眼中似乎都嫉妒得冒出火來,“因為那根本不是她的東西,這個女人在社團裡天賦是最差的那一個,滿口謊言,幾個月前她連最基本的法術都不會,不過區區半年,她就站在這裡,還突然掌握了二環法術了?”
他咬牙切齒,一邊說一邊展開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這一切隻因為那些天賦,還有那支魔導杖根本都不屬於她!這裡奧格尼揚先生的證詞,謹防各位不知道,奧格尼揚先生正是布麗塔的父親,他可以證明那支魔導杖是他們家的傳家寶物。”
年輕人高聲道:“各位,若說那是林恩家的東西,可以這個女人之前那愛慕虛榮的性子絕不會從沒和我們提起過這件事,不信你問問她身邊那些熟悉她的人就明白了——”
埃裡昂一邊讓開,讓身後走出一人來:“這位是普舍先生,他是這個女人的房東,免費接濟了這幾個女人好幾個月,沒有收她一分錢房租。讓他來說說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來拉麵上一下褪去了血色,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年輕人身邊的那個老人:“……普舍先生?”
洛羽也看清了那個人,那正是齒輪與魔導書的所有者,那個老商人普舍。
普舍站在那兒,並未作答,隻向眾人點了點頭表示埃裡昂所言非虛。
洛羽一皺眉頭,幾乎是和一旁那個議會的魔導士同時丟出了一個偵查法術,但並沒有從普舍身上偵查到任何變形、或者控惑一類的法術。
那個議會的術士回頭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下並未表示什麼,若洛羽隻是一個普通魔導士他自然會嗬斥,但對方和他平起平坐自然也有這個資格。
埃裡昂的話已令現場一片大嘩,既有證物又有證人,已足以令人取信三分。大多數人都不由向這個年輕人投去同情又帶著鄙夷的目光,同情的自然是他們的遭遇。
但鄙夷則是因為在場大多數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站在這裡多半是因為嫉妒,是嫉妒致使此人站出來揭發自己昔日的同伴,無論是那扭曲的麵孔,憤恨的話語。
似乎都在說明這一點。
但這樣反而讓一切顯得合情合理起來,人都是利益動物,也願意相信利益驅使一切的合理性。
隻有洛羽眉頭緊蹙,他想過許多可能性,但卻沒想到對方會以這樣一個方式發難——他看著沉默不言站在那裡的老商人,對方側過頭故意不去看他似乎是因為感到愧疚。
但洛羽還是從中察覺出一股不自然來,普舍早年在外經商身上落下過許多毛病,正因此才會在艾音布洛克安頓下來,他也正因此欠下林恩家一個人情。
根據老人的說法,他腿上其實有些暗傷,每到陰雨季節就會因為神經痛而顯得有些跛足,他對此直言不諱,那它當作一個調侃。但他記起普舍先前從人群中走出來時,似乎一如常人。
洛羽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
人群議論紛紛,人們不由從埃裡昂的話中想到了幾天前發生在占星院內那場凶殺桉,桉件的受害人好像正好是一個叫布麗塔的姑娘,難道此布麗塔正是彼布麗塔?
許多懷疑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來拉身上。
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厭惡地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但對來拉同樣冷澹了幾分,他們轉過身公事公辦地問道:“來拉小姐,他說的是真的嗎?”
來拉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強忍住不讓自己聲音發顫:“不,並不是,這支魔導杖是我的老師羅尹斯爵士送給我的。”
埃裡昂說的全是謊言。
以她的性子怎麼可能接受大家的接濟,普舍先生雖然沒收她房租,但她一直在齒輪與魔導書打工還賬,在社團內,布麗塔也拿她當作與自己平等的朋友。
社團中的每一個人,她都從未接受過任何人的施舍。
少女有些恐懼地看著麵前那個年輕人,猶如看到了一條吐信的毒蛇,她從未有一刻感到人與人之間如此疏遠,如此陌生過,對方怎麼能如此平常地說出這麼惡毒的謊言?
那些事情她沒有一件乾過。
“她撒謊!”埃裡昂大聲道:“羅尹斯爵士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大家都清楚,他那樣冷澹的人怎麼可能送外人禮物,你這個狡詐的女人為了讓自己的一切合情合理已經慌不擇路了!”
“我……”
來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漲紅了臉。
她是那麼單純的一個人,布麗塔平日裡將她保護得很好,哪兒見過這樣的場麵。
但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們卻不去問他,而是看向一旁占星院的導師,那個導師顯得有些猶豫,“我和羅尹斯爵士也不太熟。”
她看了看來拉,不著痕跡地移開了兩步。
正是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少女纖細的心如墜深淵。
星與月之塔的術士召來一個工作人員,向其吩咐了兩句,那個工作人員立刻匆匆離開,廣場上一時有些寂靜——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其實很好揭穿,隻要將羅尹斯爵士召來一問便知。
人們的目光在來拉與埃裡昂身上遊弋不定,洛羽也正看著那個年輕人,羅尹斯會不會是自己人?他竟從埃裡昂臉上看出了一絲緊張之意,這不由讓他感到疑惑起來。
他原本確實懷疑過羅尹斯的身份,或者說占星院內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他信任,但的確,如果羅尹斯願意站出來舉證的話,就可以給這件事致命一擊。
當初他贈予來拉魔導杖在場並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如果他願意作證,以他的名譽作擔保,在場不可能有人會相信來拉這樣一個學院生的證詞。
何況她本身因為出身的原因,就飽受人們的偏見。
不過術士們仍在討論:
“即便魔導杖不是她的,但也不算違反比賽規則。”
“但那樣的話,她就是一個賊,”羅貝夏第學院的導師言之鑿鑿,“學院賽的優勝怎麼可能發給一個品行如此低劣的人。”
占星院的那個女導師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