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旬十天,顧小燈從來沒有感覺十天那麼漫長過。
顧家的禁閉室設計得十分獨特,高約八丈,直徑不到三丈,從外看似塔又似柱。顧小燈剛被關進去的第一天時,塔柱的上空有九塊鏤空的圓孔,日光和月光能透進來,那時他以為那些高高的圓孔是固定的設計,但到第二天,上空的圓孔變成了八塊,想來是能人為調控。
這座高高的禁閉塔柱裡沒有燈燭,唯一的光源是透過那高處的狹小圓孔灑下來的自然光。顧小燈數著光束,它們從九束依日遞減,最後一天全陷黑暗。
起初他還有氣力在塔柱裡嘶喊,無人回應也大喊不休,隻是隨著供應飲食和光源的逐日遞減,氣力也逐漸喪失,熬到第七天時,他向塔樓外求饒,世界依然一片死寂。
禁閉的最後一天最漫長,沒有光源,漆黑得分不清時空,混沌得似乎把生死都混淆了,顧小燈醒醒睡睡,始終沒能分清夢與現實的區彆。
他的夢裡回蕩著水聲,潛意識裡知道自己睡在一個水搖籃裡,有大人潮濕溫暖的手輕撫他的腦袋,那是母親……不,是養母的手。
養母叫他小燈、燈燈、燈崽,絮絮叨叨說許多小聲的日常話,愛說好吃的飯菜,經常輕靈靈地笑,對他又是鼓勵又是誇讚,她也偶爾哭,哭聲嗚嗚很大聲,眼淚下雨似地叮叮咚咚落下來,大開大合的,聽著笨拙粗魯。
“小燈。”
顧小燈又聽到了輕喚,他努力地去蹭輕撫他的那隻手:“阿娘,泡完這次水,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頭頂安靜了半晌,那溫柔的女聲緩緩道:“小燈,是母妃,你從禁閉室出來了。”
顧小燈的夢驟然打破了,從水搖籃回到了鎮北王府。
他想睜開眼,眼睛上卻有布條綁住了,急得他哭起來:“母妃?”
“是,是母妃,不用怕,你的眼睛隻是還不方便視物,暫且束個藥布,過幾天解開就好了。”
顧小燈亂烘烘地感受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真出了禁閉室,即便安若儀一直輕哄,他也還是心有餘悸地大哭不止。
安若儀不像顧琰威嚴少話,隻要她想,她溫柔得能像一罐甜湯。她把顧小燈在意的事樁樁件件解釋,一是張等晴去了距離長洛城五百多裡的地方,安頓好了進軍營,二是祝彌受的都是皮肉傷,臥床一陣繼續撥到他院子裡,三是顧琰罰他,是望他學好怎麼做主子。
她像夢裡記不清麵容的養母一樣絮絮說了許多話,顧小燈看不見,便十分依賴聽覺,扒拉著她的手哭著點頭,安若儀沒有說他做錯,他卻後怕地不停道歉。
他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高高空空的塔樓裡,挨餓受凍地忍受孤寂和黑暗,那種喊破喉嚨也一片死寂,眼睜睜看著頭頂的光源一束一束消失的經曆,他實在不想體驗了。他情願他們痛打他一頓。
不知折騰了許久,他哽咽著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仍會哭,抬手想摸索周圍是不是塔樓的銅牆鐵壁,手忽然被一隻小手拉住了。
顧小燈眼睛蒙著紗布,反手握住那溫熱小手:“誰啊?”
那小手掰開他的大手,捋直他的手掌,在他掌心一筆筆寫字,他寫一個顧小燈便念一個。
“你……好……醜?”
顧小燈愣住,不多時,床前有個忿忿的童聲響起:“我從沒有見過你這麼粗俗不堪的蠢人,我絕對不會認你是我四哥的,我四哥叫顧瑾玉,不是你這個醜東西!”
說罷那溫熱小手撒開他大手,腳步聲蹬蹬遠去,不遠處傳來婢女輕柔的“五公子慢走”。
顧小燈的腦袋轉了好幾圈才反應過來,剛才的小孩是他五弟顧守毅,他還沒正式見過他,剛才算是初次正麵接觸了。
他愈發委屈,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喃喃自語:“我長這麼大,還沒人說過我醜,小弟什麼眼神。”
喃喃了不知多久,身邊忽然飄出一道輕笑聲:“嗯,你不醜。”
顧小燈嚇得往被子裡鑽,不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伸手去摸索:“瑾玉?你也來看我了?你怎麼走路沒有聲音,太嚇人了。”
“沒有禁閉室嚇人吧?”
顧小燈哽住,心裡脹得發酸:“瑾玉,你被關過嗎?”
“自然。家裡兄姐都有,便是守毅也關過一天了。”
顧小燈本不想再哭,但聽此又繃不住了:“為什麼這麼對我們?”
“尊卑有序,沒有一個子女會忤逆父母,也沒有一個主子會和下人稱兄道弟。尊是尊,卑是卑,你要順從規矩。”
顧小燈隻問他:“你被關過幾次,關過幾天,也會難受會怕嗎?”
顧瑾玉坐在床畔,垂眼看被窩裡蒙著紗布的顧小燈,瘦瘦小小的蒼白一隻,比初見還狼狽。
他不答,顧小燈吸著鼻子自顧自地說了自己的禁閉經曆,小到摳腳大到撞頭,每一縷情感都抽絲剝繭地說給人聽。
顧瑾玉從沒見過有人這麼直白、滔滔不絕、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感情,他說喜歡葛東晨,就眉飛色舞地說怎麼個喜歡法,說害怕禁閉室,就可憐兮兮地大說特說怎麼個難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