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公子!”
蘇明雅脊背一僵,遲緩地側身看過來,登徒子一詞差點滾出唇齒:“……小燈。”
顧小燈雀躍著湊近過來,先亮晶晶地看他:“蘇公子,你氣色好多了。”
“嗯。”
蘇明雅彆過臉,顧小燈也跟著看向那新擺放的水晶缸,好奇得晃晃腦袋:“哇,這個是什麼?我剛才見到祝彌了,這不會是他帶來的吧?”
“蘇家的物件。”蘇明雅認真地看著水晶缸上照出的顧小燈倒影,“東川上供的海月水母,白天瞧不出什麼,夜裡水母會發光。”
“水母!”
蘇明雅側耳聽他驚歎,緊接著聽到他俗到渣的話:“水母是能吃的!”
蘇明雅:“……”
“以前聽討海的漁伯伯說過,撈到大水母之後用草木灰點生油去洗它,煮點椒桂拌蝦醋,或者拌點辣肉醋什麼的,把大水母片片沾了醋佐味,又香又鮮的!”
蘇明雅安靜,聽著竟然有些想嘗。
“不過這是小水母。”顧小燈湊近水晶缸去瞧,剔透晶體之內盛滿了水,水裡納著悠悠漂浮的水母,“它們會長大嗎?”
蘇明雅垂眸看他那快要貼到水晶缸的長睫毛,不由輕笑:“長不大的,你沒有口福了。”
“沒關係,我能大飽眼福!”顧小燈笑著轉頭看他,眸子亮如星辰,“現在是白天,它們是透明的,我能看看夜裡的發光水母嗎?”
他就是想多待在這裡,看稀奇水母,看稀罕美人。
蘇明雅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確舍不得趕走這麼一個人。
“好吧。”
顧小燈開心得能繞他跑上十圈,不能跑便兩手交握,眉眼彎彎地看著他:“蘇公子你人真好。”
蘇明雅轉身朝桌案走去,身後小狗一樣的小家夥黏糊糊地跟過來:“蘇公子,今天書院搬進來了好多小夥伴,你想出去串串門嗎?”
蘇明雅輕笑:“明天開課,屆時不就都見到了?”
他心想,來書院的都是些門楣低過他的,哪裡需要他去串門,那些人主動來拜見他還差不多。
比如顧小燈這樣。
閒話一下午,等到天色暗下來,燈燭不點,水母緩緩泛了光,水晶缸如夢似幻,水母像永不熄滅的曇花。
蘇明雅坐在一邊凝視水中光源,顧小燈透過微光去看他,不知楞神傻笑過幾次。
小輕薄郎。
小色鬼。
*
翌日二月十五,顧小燈一大早起來,頭一天上課不必拉骨鍛體,他穿好素白的學子服,興致勃勃地跟著小書童出了門,想和鄰居的幾個小少年打招呼同路走,沒想到所有人見了他都繞道而行,仿佛他是五毒物。
顧小燈越發納悶,但還是被頭一天上課的興奮勁掩蓋了過去。
學堂離學子院不遠,有南北兩
麵,由一道高牆隔成男女兩堂。千金小姐們人少,住的是廣澤書院南邊的園林,那邊的住宿條件比學子院好一些,景致美上許多。
南堂是女堂,北堂便是男堂,第一天授課,女堂那頭的女夫子彆出心裁,是顧家二姐顧如慧,男堂這邊則是安震文,怕是蘇家擔心蘇明雅頭一天不適應,特意讓安震文來安他的心。
顧家私塾第一年開,書院如此之大,來者卻不多,共有少年二十五,少女十七,條件優渥得首屈一指。
顧小燈進了北堂,裡頭一共二十五個位置,五列五排,位置大有文章,靠左和靠前是家世最貴重的座位,越靠右靠後則越寒微。
第一列從左到右,自然是蘇明雅、關雲霽、葛東晨等人,顧小燈則坐在最後一排、最右的位置。
顧小燈沒有什麼階級意識,虎頭虎腦地在位置上坐下,樂嗬嗬地打開分發到手的書卷,看一行能樂三回。
整個學堂就沒有一個長得不周正的。
全是好看的!
他自心裡狂笑,此處又能學習上進,又能看美人養眼,還能避免孤獨,實在是讓他樂開了花。
等到安震文走到講堂上,他的喜悅更是達到了巔峰。
連先生也是頂頂好看的!
顧小燈開心到捂住嘴巴,如此才能掩飾他那快要飛到太陽穴的唇角。
頭一天開課,安震文十分和煦,溫溫和和地先講些晉國的科考製,總綱書目列過,詳講科目考法,輔以自身經曆為例,一個上午過得極為愉快輕鬆。
白衣學子們聽的都是外頭聽不到的真實內行,等到散課仍意猶未儘,大有上前去圍住安震文詢問的。
顧小燈聽聽寫寫,勾勾畫畫地記在小本子上,滿足得不得了,還給上午的晨課寫了一句小小的總結:
“世道太平,人間盛世,長洛黃金鄉,廣澤桃源家。”
下午的課則是走出學堂,少年郎到北邊的武場去,少女到東邊的藝場去。顧小燈在去的路上遙遙看到了白衣少女們往東而去的身影,她們像一道白雲,走向能結彩虹的天邊,是遙遙一望便覺人間美好的象征。
顧小燈感動得不知如何分說,忽有一人擦肩而過,不偏不倚地撞過他肩膀,他哎呦一聲捂住肩膀,皺皺鼻子笑著想說話,撞他的公子哥先輕聲嗤笑道:“賤胚。”
顧小燈傻眼:“啊?”
那公子直往前麵走去,顧小燈疑心自己聽錯了,快步追上去想問個說法,半路忽然又有人走來撞他,這下力道不小,他個子不及對方,一個趔趄撲到地上去。
周遭便響起了笑聲,夾雜著幾道不太小聲的議論:“我當他是顧家近親,原來不過是遠得不能再遠的末流遠親。”
“我說呢,他身上一股泥腥味,原來是從田舍裡帶來的,骨子裡刷不走的下流做派。”
“就是,一身豔俗氣,賤胎裡帶來的。”
顧小燈就地爬起來,也不讓書童扶,氣赳赳地轉了一圈:“歪!誰說我壞話!”
議論他的人倒是扭頭就散,淺嘗輒止地戲弄他一番罷了。
書童上前來擦拭他沾上的塵土,顧小燈摸摸後腦勺,不解地問他:“你剛才聽見他們說我沒有?我做什麼不好的事了嗎?昨天還好好的一群人,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書童哪裡回答得了,隻恭敬道:“公子,仆隻是為您領路和拿東西的。”
顧小燈心想也是,不為難人了,百般不解地走向武場去。等到了地方,人人白衣潔淨,就他半身灰撲撲的,授課的安震文走到他麵前時蹙了蹙眉,輕問道:“山卿,你為何衣裳不潔?”
顧小燈腮幫子氣鼓鼓的,手一抬就把撞了他的人指名道姓地指出來,那兩人隻是一臉無辜地麵麵相覷:“冤枉,大路朝天,我等為什麼專門走去擠兌你?我們連你姓甚名誰都記不太清,反倒是你,紅口白牙就對我們直呼姓名,焉知不是為了吸引安先生的注意力,一早準備了這出好戲?”
“害呀!”顧小燈眼睛圓滾滾的,“虧你們真能說啊!”
他擼起袖子待要劈裡啪啦掰扯一通,安震文便抬手摸上了他腦袋瓜:“山卿。”
顧小燈腦袋被這位血緣上的小舅一摸,心情就如往井裡提水的桶一樣,咵的一下滿滿當當的,他頓時抬頭衝安震文笑:“先生。”
安震文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摸他腦袋瓜,他鮮少親近自家小輩的,手心泛熱拿不開,竟無奈得不知說什麼好:“你以後走路小心點……”
顧小燈踮踮腳,頂了頂安震文的手心,小狗一樣開心:“好吧,我以後會注意不被人撞的。”
安震文隻得摩挲兩下他的發頂,權且當做安慰,而後走去說那兩位學生。
說罷一轉身,隻見顧小燈還抬起兩手蓋在腦袋上,有一股子不管他人死活的燦爛明媚,不像是遭眾人排擠了,倒像是他明亮得排斥了眾人。
安震文輕咳兩聲,轉而去教下午的劍術課,在場學生基本都有底子,教得很是輕鬆,他原本唯一要教的蘇明雅午間咳了一刻鐘,嚇得他不肯讓他來,將他摁回竹院去了。
場中學生正好兩兩對弈,初來乍到都是淺淺比劃,他邊走邊巡視,走過半圈看了幾眼顧小燈,沒看出什麼便繼續向前走。
那頭顧小燈持著木劍,有模有樣地和對麵一個身形差不多的少年比試,原本規規矩矩的,安震文一背過身去,對麵少年迅雷不及掩耳地挑起木劍,劍尖打在了顧小燈肩頭。
顧小燈捂肩嘶了聲,那少年臉色發白地不住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輕沒重的,我還是去找他人比試吧。”
說著逃路似地跑了。
顧小燈揉著肩膀滿腦子問號,提著木劍直接去找下一個比劍搭子,這回真不是錯覺了,對方故意在比試間一劍拍打到他側腰,疼得他差點就地蹲下。
那公子嘴上說著對不起,卻湊近來耳語:“就你這身子骨,讀什麼書練什麼武啊,我看最適合你的就是躺下。”
顧小燈二話不說,捏著木劍往對方的鞋
麵戳去,對方當即疼得單腳跳開了。
“金雞獨立,以後你在我這就叫金雞,我看最適合你的就是下蛋。”顧小燈氣哼哼地小聲說了回去。
顧小燈說完提著木劍想去找安震文,不為告狀也為討個摸頭,豈料一轉身,葛東晨便冒了出來:“山卿賢弟,可以同我比試嗎?”
顧小燈謹記著離他遠點,看也不看便轉身了,一抬頭看見不遠處閒得望天望地的關雲霽,風一陣似的閃過去了:“關賢兄,我和你比試好嗎?”
關雲霽沒成想他是真的寧可來自己這兒受冷眼,怔忡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神:“我累了,找彆人去。”
顧小燈大驚:“你這就累了?這麼不行麼?”
關雲霽本想著怎麼替他解圍,聽此火冒三丈,扭頭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去一會還聽到顧小燈的嘀咕:“脾氣不行,身體也不行。”
關雲霽:“……”
任人把他欺負死算了!
*
如此過了一旬,顧小燈也沒想到自己的私塾生活竟是這等莫名其妙,周遭近齡的少年郎們竟沒幾個好相與的,多的是表麵和他陰陽怪氣,背地裡使絆子使壞點子的。
他找不著北,日子一天天的步履維艱起來,惡意四麵八方來,他感受到時便回擊過去,大多數時間還是專注在兩重功課上,白天學堂,夜裡鍛體,累得沒那個功夫勁去和他人玩把戲。
有時心情煩悶,學堂裡抬頭看幾眼蘇明雅,心情頓時心花怒放,頓覺做什麼都有動力,蘇明雅文課上得多,武課上得少,看多一眼便有多一瞬的開心。
如此忙碌過去三月,顧小燈掰著手指頭細數,終到了五月十五,他和顧瑾玉的生辰日。
顧小燈提前去問了祝彌,得到顧瑾玉於五月十三返回長洛的消息,開心得睡了兩晚上的飽覺。
他拜托祝彌給顧瑾玉傳個話,十五那天想見見他,十四這天夜裡,窗邊傳來隱隱的敲擊聲,一開窗扉,海東青花燼帶著盛夏的熱氣一同撲進了他懷裡。
翌日午課一散,顧小燈衣服沒換便快步跑出了廣澤書院,一路喜笑顏開地趕回了原先住的小院子,還沒到地方就先看到了花燼在院子上空的盤旋身影。
等進了院子,顧小燈噠噠跑進房間裡,一進門就看到窗邊坐著個身著朱墨衣裳的少年。
顧瑾玉竟倚在窗邊睡著了。
五月夏之中,太陽落得慢,天格外的藍,晴朗得萬裡無雲,大把的陽光潑下來,熱得海東青躲進窗簷的陰影裡。可顧瑾玉就曝露在陽光下睡著了。
他的頭發不知怎的變短了,束成一束高馬尾,發梢隻在後頸處微動,風稍一吹,鬢發在陽光裡張開觸角一樣根根分明。
顧小燈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會,不知怎的有一股想哭的衝動,也許是由他想到了張等晴,不知參了軍的義兄會不會也像顧瑾玉一樣,長大了些,眉目更英俊了些,人更疲憊了些。
海東青看到顧小燈便呼啦啦飛了進來,大翅膀幾乎是給了窗邊的顧瑾玉一個大耳刮子,顧小燈手忙腳亂地抱住海東青時,顧瑾玉也醒了,眼眸在盛夏的逆光裡,眼神忽冷忽熱的。
末了,顧瑾玉讓仆婢們退下去,待到房間裡隻剩兩個人,他說道:“生辰快樂。”
顧小燈抱住海東青小跑過去,吸了吸鼻子,故作抱怨道:“不會吧四公子?就空口一句,沒有禮物啊?禮物在哪呢,快掏出來。”
顧瑾玉懶懶地靠著窗,坐著仰首望他:“表公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祝我?”
“祝啦祝啦。”顧小燈抱著花燼連連點頭,“祝我們樹杈子天天有夠夠的時間睡大覺。”
顧瑾玉抬手摸摸花燼安逸的腦袋:“那我就祝顧小燈天天都有上不完的功課。”
顧小燈使勁搖頭:“不行不行。”
顧瑾玉笑起來,片刻又道:“祝你長不大。”
顧小燈便坐到他身邊去,肯定了這個祝願的美好之處。
“祝我長不大。”他看向顧瑾玉,“可是你長大了。”
顧瑾玉往後一靠,似乎又曬著夏日睡著了。
顧小燈就安靜地一同曬夏日的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