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1 / 2)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8805 字 2個月前

每次來到蘇明雅的竹院,顧小燈都不免大驚小怪,看多少次都覺得奇妙,這地方竟能把風雅超俗和奢靡綺麗結合得通融和諧,這還不過是蘇明雅暫住彆人家裡的小旅舍,不知道蘇明雅自己的家得誇張到什麼地步。

近來盛夏,竹院裡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蔭花藤架,顧小燈跟在蘇明雅身後走進去,看著削薄的陽光零碎地灑在蘇明雅身上,顧小燈身量沒有他高,但見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蒼白的病弱模樣,心裡總是翻湧著憐惜。

走進堂屋中,氣溫比外界低了些許,水晶缸裡的水母偶爾遊出輕微的漣漪,蘇明雅更被襯得像是透明了。

仆從伺候蘇明雅去裡屋換衣洗漱,另一個也過來請顧小燈同換,說用膳前應避免身上的塵土汙了飲食,顧小燈頭一次和蘇明雅同桌共食,隻得照著他們的規矩來,禁步連著腰帶一同解下了。

一時又想起昨晚和葛關兩人飲酒的情形,葛東晨自不必說,向來疏朗開闊不拘小節的,關雲霽一個把門戶之見刻在臉上的大少爺也隨意地親自煮酒,這麼一比,他們倒是糙得很,蘇明雅的日子要比他們精細百倍。

仆從不僅給顧小燈換了蘇家的新衣服,還要給他洗手洗臉,他想自己洗,仆從還見了鬼似地望著他,顧小燈隻得乖乖地伸出了手。

折騰完一通才吃上了午飯,顧小燈餓得眼冒綠光,吃相便豪邁了些,他從不挑食,吃得又香又滿足,蘇明雅吃得少,吃完抬眼看他,不多時便出了神。

他這輩子大抵是與藥為伍了,平常吃的多藥膳,多忌口,口舌之欲極寡,周遭人也幾乎都和他一樣,突然出現一個大相徑庭的顧小燈,實在令人側目。

顧小燈是這麼的俗,俗得總能攻擊到這裡的旁人。

蘇明雅看著他專注地埋頭吃完,仆從上前伺候漱口和洗臉,他接過手帕捂在嘴上,大約是吃得飽飽的過於舒服,彎著眉眼好似小醉,一張清透白亮的臉,眼神朦朦朧朧地望過來,驟然綺麗得不像話。

蘇明雅見多了大大小小的形色美人,仍是指尖一動,第一次發現小家夥捂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唇後有這番模樣,明媚燦爛適合他,楚楚可憐也適配。

他忽然想到,一直以來看到的顧小燈都是笑盈盈的,還沒見過顧小燈哭唧唧的時候。

蘇明雅對自己浮現的一念感到有趣,輕笑了起來。

顧小燈擦完臉精神了起來,方才短暫的迷離神態消失殆儘,嘿嘿一笑,快活非凡:“蘇公子開心什麼呢?”

蘇明雅隻是溫和地笑問:“你不會撐著麼?”

“是有一點。”顧小燈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因為頭一次在蘇公子這裡吃飯,太開心了,不知不覺就把肚子吃鼓了,其實我之前不會吃這樣多的。”

“那要起來走動,消消食嗎?”

顧小燈戳戳手指:“蘇公子需不需要午休啊,我賴在這裡會不會打擾到你休息。”

“不會。”蘇明雅和煦道,隨之起身往外走,“午間時分

,我更喜歡去賞玩。小燈,你要隨我一起嗎?”

顧小燈當即站起來,揉著肚子緊巴巴地跟上:“好啊好啊,蘇公子平時都喜歡玩什麼呢?”

早有準備的仆從畢恭畢敬地抱了一個長盒子來,一掀開,蘇明雅便取出袖在裡麵的玉簫:“你會吹簫麼?”

“會一點點,樂師有教過我。”

蘇明雅聞言便讓仆從再取了一管過來,將一支管壁細一些的紫竹簫遞給顧小燈。

兩人一起出了堂屋,蘇明雅帶他到了竹院的後院,顧小燈才發現後院還彆有洞天,瀟瀟竹林裡挖了一條圓形溪道,築成活泉和小橋,活泉上蓋了座不小的亭子。

顧小燈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穿過小橋到亭子中落座,猶如置身竹海的懷抱裡,耳邊水聲竹葉聲悠悠交雜,林蔭中清涼,舒服得讓人心曠神怡。

蘇明雅麵朝竹林,舉起玉簫橫在唇邊悠悠吹響,顧小燈聽也聽呆了,看也看呆了。

但他很快就覺得不太好,湊近到他身邊去,等他吹完一曲,便仰著頭使勁地瞧著他的臉色。

蘇明雅微微喘息,低頭讓他看仔細:“怎麼了麼?”

他的聲音低沉了一些,聽得顧小燈耳尖一紅,趕緊摸摸後頸,不好意思道:“沒有,我就是想到蘇公子你天生有哮症……你手裡這管蕭內徑大,管壁也厚,吹出來的音色渾厚得多,音量也大,好聽是好聽,但是比較費氣,我怕你吹太久,胸腔憋得慌。”

蘇明雅停頓片刻,輕笑道:“小燈,你總是能為他人著想。”

“也沒有很多人。”顧小燈抬眼仔細地看著他,“蘇公子是特彆的。”

蘇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彆的。”

蘇明雅:“……”

“哦,我知道了,蘇公子你在自己家裡是不是很少能吹這類管樂啊?”顧小燈湊近了看他,“你家裡人那麼疼你,大概也會管束你吧,現在到了書院裡,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來做一些在家裡不太被允許的事情。”

蘇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溫溫柔柔地應了一聲“嗯”:“你倒是敏銳。”

顧小燈被這聲“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這是在誇我吧?心裡想著的很快就說出來了,換來蘇明雅又一聲輕笑。

“是,小燈真厲害。”

顧小燈以為自己沒怎麼地,但他幾瞬間就臉紅脖子粗,呆頭呆腦地舉起手裡的紫竹簫:“我也來吹一段!我吹得沒有蘇公子你的好,你要是聽不高興了,就直接拍我腦袋。”

他深吸起一口氣,心裡急迫地想要再討得蘇明雅的一聲誇讚,結果吹出的第一聲就是個破音。蘇明雅麵色不改,倒是顧小燈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簫朝蘇明雅擺手:“蘇公子,我還是吹彆的給你聽好了!”

說罷他自己興衝衝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鮮竹葉,一通對折編好,邊吹邊小跑著回來。

蘇明雅看他把紫竹簫彆在腰間,白衣綠葉紅唇,走過來便足夠賞心悅目。

很是理解廣澤書院裡的其他人為何喜歡跟顧小燈作對,那些明麵上的欺淩,捉弄,等同於暗地裡湧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們不一樣,他覺得自己看顧小燈和看海月水母沒有本質區彆,他賞著他,自當初在一枝落花裡和他初見,他便發現了顧小燈身上濃厚的可供鑒賞之處。

他不在意葛東晨、關雲霽之流怎麼看這個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麼把書院裡的人放在眼裡,隻是今天顧瑾玉來了。

顧瑾玉這個同輩之中的佼佼者,蘇明雅自認識他起便不喜歡。

他不喜歡顧瑾玉那雙冷眼,那副表麵含笑,實則對一切都飽含漠視與輕蔑的冷漠眼神。

俯視一切的特權理應隻有他蘇明雅能有。

更遑論他們同年而生,自記事起就活在父輩若有似無的比對之下。蘇家門楣高於顧家,蘇家是顧家竭儘全力奔赴的終點,但顧瑾玉的強健是病弱的蘇明雅抵達不了的終點。

顧瑾玉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皇太女鷹犬的位置,顧家世子的特權,未來新朝的領袖,一切未來都在徐徐鋪展。

現在顧瑾玉的未來似乎出現了一個新的誌在必得的東西,這東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標誌。

而這小東西此刻就在他麵前興致勃勃地吹著竹葉,毫不掩飾地向他示好,請他賞玩。

顧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著顧小燈呢?

如果是,那麼把顧瑾玉中意的東西撥過來,那會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顧小燈吹完了鄉間的歡樂小調,開心又悵惘地搓著竹葉,“真好,我在蘇公子這裡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許的事情。”

蘇明雅溫和道:“以後若是你需要避風港,就來這裡找我。”

顧小燈笑意一頓,不合時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說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話,他不應該在蘇明雅的善意裡想到這個的。

他覺得蘇公子是脫俗的世外清貴人,不應該被歸納在尊卑體係中。

他想和蘇公子當朋友,當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當攀附與庇護的那等尊卑關係。

顧小燈想通之後笑起來:“書院裡的日子還很長!以後孤單時,我就來找蘇公子串門。”

蘇明雅便輕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來:“好。”

*

顧小燈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還穿著在蘇明雅那兒換的新白衣,自己那身係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懷裡,沒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飛奔。

一進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嗎?”

“吃了,吃得很飽。”顧小燈把懷裡衣裳晃晃,“我在蘇公子那邊吃的,他那兒的規矩大,給我換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這個衣服上的禁步拆下來吧?我下午要上武課的……”

“你在他那兒吃飯?”

身後冷不丁傳來個清冽聲音,顧小燈嚇了一跳,一扭頭,看到顧瑾玉倚在裡屋的門扉,正歪著腦袋看他,及頸的

發梢因風輕晃,和蘇明雅呈現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氣。

顧小燈喜出望外:“哎呀!你怎麼在這!”

不等顧瑾玉開口,他便高興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張嘴就是劈裡啪啦的廢話:“你沒回西昌園啊?吃飯了嗎?你真會嚇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現在我背後,對了你在外州的三個月順利嗎?上午聽你講那些軍務政令,聽得我瘮得慌!”

顧瑾玉聽了一會便覺得鬨耳朵,揮手讓奉恩下去,轉身走進裡屋去,靠著窗邊坐下,顧小燈噠噠跟來,衣服都沒放下就坐到他身邊去。

顧瑾玉打斷他的話癆:“聽雲霽說,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嗎?”

“還好還好。”顧小燈把衣服疊在腿上,笑著背手去摸後背,“說實話這點疼算不得什麼,我天天讓奉恩和奉歡按著拉骨頭,那個鍛體才是真的疼,拉這麼久了我也還是會覺得疼。也許我如今對這類痛感遲鈍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現在更結實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顧小燈話題跳躍,並掌比劃自己的額頭,“瑾玉,我們好久沒見了,你看我長高了沒?拉了這麼久的骨頭的!雖然還是沒有你高,但我也竄個了,快點誇我!”

顧瑾玉看了他一會,抬手往他腦袋上一蓋:“是長高了。”

顧小燈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課,你會像上午那樣參與進來嗎?”

“我待會便回西昌園。”顧瑾玉收回手,“父王那邊有事找我。”

顧小燈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噠噠的,緊接著又振奮起來:“那我們多聊聊天吧!好久沒見了,我連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這都三個多月了,你在外麵過得還好嗎?頭發短了,是作戰時被削短了嗎?”

“……你總在奇怪的地方異常敏銳。”顧瑾玉抬手撥了撥短馬尾的發梢,“當時差點連腦袋都被削了。”

顧小燈目瞪口呆:“這麼凶險!謝天謝地,你腦袋還好好的。”

顧瑾玉沒有解釋削他的是顧平瀚。

他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顧小燈養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江湖人,張等晴被他們帶走了。

而他在那時膽大包天地,試圖離開顧家,回到他原本該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沒有把放在顧家的千裡馬北望帶去,他騎著一匹普普通通的軍馬,不過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側首看眼睛亮亮的顧小燈,突兀地輕聲問他:“我親娘是什麼樣子的?”

顧小燈眼睛特亮,絲毫不覺得這問題來得無厘頭,隻朝外望了兩眼,接著湊到他耳邊去用氣聲說話:“天爺啊,我等了好久,你終於肯問我有關生身父母的事啦。”

顧瑾玉垂眸輕笑:“你不是把七歲前的記憶都忘光了?”

“去年被關在禁閉室裡時,我在夢裡見到她了。”顧小燈仔細小聲地和他說,“她是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貨。我都懷疑她當初會躲到顧家來,可能是因為顧家的飯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這裡來,天天順手牽羊

吃好吃的。”

顧瑾玉又笑:“這樣……那我親爹呢?”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了,義父也沒有告訴過我。”顧小燈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長的什麼模樣,盤靚條順的,學什麼都快,乾什麼都有天賦,你親爹肯定是江湖上長得好看又厲害的人,應該不會很難找的。”

“判斷得毫無依據。”顧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擱膝蓋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樣,“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們,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和天生關聯大不到哪裡去,什麼環境才有什麼樣的人物。”

顧小燈福至心靈:“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們有千絲萬縷的江湖人了?”

顧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張等晴被帶走之前的夜談。

【不要告訴小燈說我被帶走了,就說我在顧平瀚的軍營裡參軍,他已經很擔心我了】

【我知道顧家不適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們世家的凶險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燈不行,他好不容易才從江湖脫身的,他還那麼小,顧家再差也不會比他七歲前待的地方差】

【顧瑾玉,你永遠不知道小燈七歲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就連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記得,那是我們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隻能是你】

【你這輩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這條偷來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護好小燈】

【就算你流著江湖的血脈,江湖也沒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燈一樣,隻能徘徊在江湖和廟堂的夾縫裡,你在這世上找不到第二個殊途同歸的人了】

【顧瑾玉,沒人能忍受一輩子夾在窄縫裡,你下次再算計小燈時,你掂量掂量】

“顧瑾玉?你說話啊。”顧小燈撞撞他,“碰上什麼江湖的奇人異事了嗎?”

顧瑾玉回過神來,輕笑:“聽到一些傳聞罷了。”

“你心裡憋很久了吧。”顧小燈戳戳他膝蓋,“這些你隻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這麼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