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夜談(1 / 2)

惠娘的屍體被運走之後,即熙睡不著覺,索性披著衣服坐在窗沿上發呆。

惠娘說過死後屍體交給傅燈驗屍,如今她應該已經在賀憶城和傅燈的驗屍房裡了。

明月皎潔,街上空無一人。即熙靠在窗邊看著路麵的積水倒映著粼粼月光,思緒萬千無以言說。

“你在乾什麼呢?”

一雙靴子踩碎了水麵的月光,雎安披著外衣,披散著一頭長發,站在她的窗戶下麵微微抬起頭,漆黑的眼眸裡映著她。

即熙怔了怔,回過神來。

“阿海巡視的時候看到你坐在這裡,他很擔心你,讓我來看看。”雎安笑道。

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氣急地啁啁兩聲,仿佛在說——老子才沒有擔心她!

即熙回頭看了一眼房間裡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覺自己家的靈獸還沒有彆人家的體貼。

“你上來罷,陪我坐一會兒。”即熙拍拍身邊的位置。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該這樣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沒有猶豫,按著肩上的外衣,腳一點地便飛躍而上,衣袖翩飛間坐在了即熙身邊。

“雎安,你為什麼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翡蘭鳥,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記事起賀大娘就在懸命樓了,她就像我的母親般。小時候賀大娘經常和我提起她的家鄉,她說那裡冬夏短暫,春秋漫長,一年四季絕大多數日子裡都陽光明媚。”

“城裡有許許多多漂亮的鳥,通體碧藍如同玉石,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在翡蘭城上空飛舞,美極了。”

“她很愛她的家鄉,而我也因為她的描述而喜歡上了翡蘭。所以五年前聽說翡蘭城遭遇瘟疫的時候,賀大娘說她要回來救翡蘭城,我跟她一起來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縷長發,在手裡轉著圈甩著。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們隱瞞了身份。賀大娘十幾年沒回翡蘭城,賀伯見到她很驚喜又擔心我們染上疫病,讓我們趕緊走。”即熙說到這裡,很感慨地說:“賀大娘說長兄如父,賀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緝時是賀伯幫她逃走。如今時隔多年回來趕上疫病,也沒人

有心思再抓她。”

“我們就開醫館治病救人。賀大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賀伯不同意賀大娘解剖屍體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醫治此病的藥方。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她就能找到方法了。”

即熙的話在此時停了下來,她似乎不想回憶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靠著窗框沉默著,蒼白的月光從她和雎安之間的縫隙裡落在房間內,她回頭看向地上勾勒出他們輪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細節的影子,隻剩下一個是似而非的輪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還記得趙元嘉那時年輕柔弱的身軀,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與她對峙。平時應該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經做好了,因為揭露她的身份而赴死的準備。

太可笑了,這故事荒唐得離譜。

“小時候我父親一直跟我說,在懸命樓裡每個人都愛我。但隻要我推開這扇門,走到世人的眼前,每個人都恨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但凡是聽見我們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敵愾。”

“但是他們傷不了我們,他們隻能無力地永遠地恨我們。”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無力的人可憐,還是他們災星可憐。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條沒有儘頭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對她說:你認命罷,你就做災星該做的事情罷。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為了要彆人誇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為了要彆人報恩。夜路雖長,隻要她樂意一直走下去也無妨。

但是她偶爾也會想不明白。

“誰做錯了?趙元嘉、賀伯、惠娘和這滿城百姓,我不知道該怪罪誰,原諒誰。”

雎安安靜地聽著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後,他說道:“就是這世上的事情,十有**都沒有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長發披散在肩頭落在窗邊,如同白晝上壓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憤怒最迷惑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來這個人經曆過九次共二十七個月的試煉。他被教導生來為了救世,第一次試煉就讓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謂人間至苦之處,也是人性

至惡之處,命運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麼樣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艱難地拚湊起自己,重新生長重新堅定。

“人麵對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滿恐懼,因無知而生猜疑,憤恨,怨毒。我們或許比他們更理智,不過是因為我們占著這世上得天獨厚的條件,獲得了比他們更多的知識和力量。但是當我們麵對更大的未知時,不一定會比他們好多少。”

萬籟俱寂裡,雎安的聲音並不高卻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細流流過即熙的心上,熨帖了那些細小的裂縫。

“所以從前你總是說,你並沒有原諒他們,你隻是理解了他們。”即熙抱著腿,仿佛鬆了一口氣:“所以這世道再寒涼,再黑暗無光,你也要心懷熱忱,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