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又冒出一個小腦袋來,跟著吱了一聲。
這絕對是前兩天有人在附近打翻了餐盤的後果!
連杜卡萊王宮裡都有老鼠了!!
椅子上的年輕姑娘臉色蒼白還微微發抖,下意識地搖著頭不敢下來。
列昂納多歎了一口氣,把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
“我抱你出去。”
他的語氣平淡而又自然,根本沒有其他的逾越感。
海蒂左右看了眼櫃底和桌底,深呼吸了一口氣抱住了他的脖頸。
下一秒她就被抱了起來,整個人都被托到了半空中。
她實在是太輕了。
列昂納多有那麼一秒鐘,忽然感覺到夢境和現實交錯重疊的熟悉感。
臂彎中的姑娘還在微微發抖,把臉都埋在了他的肩頭。
風信子的香氣淺淡而又溫和,烏檀木般的長發就蹭在他的臉側。
這樣強大又自信的姑娘……原來也有害怕的東西。
他抱穩了她,又低聲安撫了一句:“我帶你出去,不要害怕。”
海蒂不肯抬頭,隻狼狽的點了點頭。
他忽然有些感謝這些老鼠——不過等會還是得多放幾個捕鼠器在角落裡才好。
這幾步走的不緊不慢,卻讓人的心情都好了許多。
他把她抱到了足夠開闊和乾淨的室外,緩緩把她放了下來。
海蒂遲疑了一秒才鬆開了他的脖頸,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2-
達芬奇按照意大利和法國的古老法子,做了三四隻捕鼠器,分彆放置在了角落和櫃子底下。
他向來聰明的腦袋不僅能完成城堡設計之類的大任務,在做這種小機器時也相當有靈感。
大概是因為誘餌被調的有股濃烈的肉香,基本上每天一早都能瞧見三四隻老鼠的屁股被卡在捕鼠器外麵,半透明的肮臟尾巴也軟綿綿的垂了下來。
而海蒂小姐表示在這些東西沒有清理乾淨之前,她寧可在臥室裡寫一天的論文。
波提切利對此給出的建議是,抱一隻貓回來。
剛好米開朗基羅做學徒的工坊裡有隻大白貓兩個月前生了一窩,前呼後擁之鬨騰一度讓畫家們想要把它們趕走。
於是男人和男孩們一塊過去挑挑揀揀,為他們共同的朋友找了一個小毛球般的守護神。
小貓被取名為阿爾法,然而它對老鼠毫無興趣,更喜歡往廚房裡麵鑽。
海蒂在臥室書房和後院直接呆了一個星期,寫論文的效率之高令佛羅倫薩學院的人為之咂舌。
於是達芬奇又從自家鄰居那抱回來一隻大黑貓,緊接著就能聽見實驗室裡開始頻繁傳出老鼠們的哀嚎。
——雖然貝塔似乎並不樂意清理血跡和碎皮毛,但捕獵的時候也算是儘職儘責。
杜卡萊王宮也漸漸熱鬨了許多。
黑貓會和小白貓一起追逐玩鬨,身後可能還跟著其他幾位美第奇小少爺或者小小姐,庭院裡則傳來鑿石的哢嚓聲響,如同有人在不厭其煩地嚼著拿破侖酥一般。
領主在忙於與威尼斯人的交易,領主夫人則開始讚助越來越多的畫家。
他們大概會在今年九月正式搬入碧提宮入住,而海蒂也打算在那個時間離開佛羅倫薩。
她還在思慮與那羅馬人有關的事情,阿塔蘭蒂那邊也寫了好幾封信回來。
信是用暗語和意大利語一起寫成的,彙報生意的同時似乎還在旁側敲擊她與列奧納多現在的關係。
“這邊一切都好——狂歡節的樂子也越來越多,”少年寫信的時候有那麼幾分殷切,以至於有幾行字的墨水都有些暈染:“我的小兒子真是可愛極了——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看看他?”
十九歲的父親在這個時代似乎也不算年輕,海蒂啞然失笑著給他回了幾封信函,表示會儘快考慮返程的事情。
她在佛洛倫薩重新購置和安排了多項產業,工場也開了四五家。
無論規模還是銷售線,擴張的速度都足夠驚人。
經理人都是經過篩選的老手,相關的監督鏈也足夠明確。
海蒂有時候清點一下自己已經擁有的財富,都會下意識地後悔幾秒。
如果當初沒有把那枚戒指急著變現,也許現在它也會靜靜躺在達芬奇工坊的暗格裡。
不過如果沒有那枚戒指,現在她也可能早已因為沒有庇護而橫死街頭了。
“海蒂?你在想什麼?”
她回過神來,繼續加入朋友們的話題中:“走了一會兒神,我們聊到哪裡了?”
“一見鐘情——正如許多騎士還有劇場表演裡那些故事一樣。”米開朗基羅一臉老成道:“我堅持認為,這種契合在男女之間很荒誕。”
“但也很理所當然,”波提切利搖晃著酒杯道:“人對美好事物有種天然的鑒彆能力,第一眼喜歡上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海蒂抿了一口葡萄酒,聞著橡木桶特有的蜂蜜香氣道:“我不太相信這些。”
皮囊總歸是會蒼老和衰頹的事物。
今天因為樣貌就能心生愛慕,明日就可以用同樣的理由移情他人。
“這就好比是聽歌一般——當你走過一個街角,剛好有小提琴手在演奏一首婉轉又悠長的曲子,哪怕你並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會下意識的記掛很久。”波提切利放鬆了許多,笑容裡帶著淡淡的懷念:“西蒙內塔出現在美第奇彆墅的那一天,許多人都有些手忙腳亂。”
“她那時還挽著她的丈夫,神情拘謹又青澀。”
“可朱利亞諾就怔怔地看著她,連美酒都顧不上再飲一口。”
海蒂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發現他在釋然又平靜地談論著舊愛。
波提切利似乎真的放下了許多東西。
兩三年前,他是痛苦的,壓抑的,雖然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態度可以掩飾許多東西,但真正的釋然似乎才是解脫。
在談論起西蒙內塔的時候,他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最美好的當初,連語氣都溫柔了許多。
列昂納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許的複雜。
“——那時候我為她畫了肖像,朱利亞諾就在騎士比武前舉著那副畫,高高的揚起手巡邏一周,連洛倫佐也在注視著她的麵容。”波提切利長歎了一聲:“誰又不會為這樣的美人動心呢。”
米開朗基羅略有些詫異,下意識地開口道:“可柏拉圖不是談論過,隻有同性之間的感情才……”
“異性之間便隻有爛俗的欲望與罪惡?”波提切利伸出指節敲了敲少年的腦門:“教會說什麼便是什麼的話,教皇也不會妻妾成群孩子一堆了。”
“那為什麼教皇和主教會有私生子?”米開朗基羅護住腦袋,試圖搞明白一些長久的困惑:“按照教條,他們不應該與婦人有染才對啊。”
海蒂笑著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道德從來都沒有靠譜過。
當它對人有利的時候,便是那奪目又光明的旗幟,如同火焰一般能猛烈燃燒。
當它擋住欲望的時候,便會被棄之如敝履,也許路過的人還會忍不住跟著踩一腳。
中世紀的人們反對性與愛,反對世俗享樂與人性解放。
五百年後的人們依舊有許多反對的東西,隻不過把奉為圭臬的神學換成了所謂的道德正確而已。
“米基,你有考慮過去柏拉圖樂園或者佛羅倫薩學院讀書麼?”列奧納多突然開口道:“也許你可以聽聽學者們如今在談論什麼。”
“是個好建議。”海蒂讚同道:“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少年怔了一下,又露出拘謹的表情:“可是多梅尼科先生那邊……”
“我們來和他說一聲就好。”達芬奇從懷裡掏出一份手稿,遞到了他的手邊:“這是我畫的解剖圖,也許看完之後你可以受到許多啟發。”
“解——解剖圖?!”米開朗基羅下意識地翻了兩頁,意識到這真是解剖人體以後的手稿。
他本能地想扔掉這種魔鬼才有的東西,卻又因為畫家的職業習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是肌腱的分解圖,還有手指和手肘的肌肉分解……
不……我不能看這種東西……
可難怪達芬奇先生會對脖頸附近的肌肉這麼了解,原來這個地方剖開以後是這個樣子……
列昂納多見那少年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忍不住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他揚起手指提議道:“有空我們再一起解剖一具吧,剛好我對大腿附近的肌肉還有些沒弄懂的地方。”
波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扭頭又看向拉斐爾:“你什麼都沒聽見。”
小拉斐爾誠實的點頭:“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