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的身體在不斷衰退。
他在兩年前發覺這個跡象的時候, 一度以為是與痛風有關的並發症狀,又因為海蒂並不在身邊,也無法再確認更多。
直到她出事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許多事情。
——克希馬是一個孤兒, 在十幾歲時被他在街頭相中,一路提攜教導到了現在的地步。
他當初說話帶著一些西班牙口音, 但強壯而又勇敢, 日子久了說話也與佛羅倫薩人沒有什麼區彆。
洛倫佐原本以為自己培養出了一個忠心耿耿的部下,沒想到自己是親手把一個狼崽子引入了宮中。
海蒂在熱那亞的人他全都再三叮囑過, 要求從上到下都要足夠清白乾淨,不要留給人任何內亂的機會。
哪怕是半途出現的馬基雅維利, 他也讓德喬秘密的核查過身世和私下往來。
——是老貴族一派的人,利益立場一致,沒有威脅。
可克希馬……他發現的太晚了。
腸胃的絞痛, 四肢的無力, 又或者是肌肉的痙攣, 洛倫佐根本無法確定在過去兩年裡, 他對自己的飲食用水動過什麼手腳。
領主最近似乎身體越來越容易疲倦了。
他可以沉睡一上午, 在批閱公文的時候也會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醫生開始頻繁的進出核查,但始終沒有得出具體的結果。
洛倫佐拒絕了灌腸和放血之類的建議,但睡眠時狀態越來越昏沉, 也不再能回應仆人的呼喚。
終於在一個深夜, 他又一次經曆了整場劇痛, 然後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克希馬小心地幫他蓋好了被褥, 用輕如蚊呐般的聲音問道:“您還在痛嗎?大人?”
對方毫無聲息,猶如已經墜入夢境,又或者已經昏迷。
“洛倫佐大人,”克希馬提高了聲音道:“海蒂小姐回來了,她現在請求見您。”
整個臥室都陷入死寂之中,沒有任何回應。
下一秒,侍從的袖中滑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先生,隻需要一下,您就可以永遠擺脫這些折磨了。
隻需要一下。
他高高揚起了手,抓緊了領主的肩頭。
昏暗中脖頸的位置並不算清晰,但劃歪了也不要緊——這個重病的男人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力氣了。
克希馬猶豫了一刻,最終還是深呼吸著再次確認位置。
可是他突然聽見了三道破空的箭聲。
心口和腹部的位置突然變得冰涼又麻木,緊接著翻江倒海的疼痛就開始如同猛獸咆哮般讓他跪了下來——
這,這都是怎麼回事?!
“克希馬。”男人起身坐了起來,聲音冰冷:“這就是你所說的效忠?”
侍從捂住被刺穿的腹部,任鮮血流淌了滿手,一路蜿蜒著染汙了整片地毯。
“你……”他嘶聲道:“你……”
躲在暗處的弓.弩手從三個角落的隱蔽處走了出來,為了防止他暴起動手,直接把刀刃架在了這反叛者的咽喉上。
克希馬已經無法完整的說出一個句子,他握住自己腹部冒出的箭頭,喉嚨全是含混的鮮血,眼睛也布滿了血絲。
“我把你當做弟弟一樣。”洛倫佐坐在床邊,低頭看著這個跪伏在他麵前的人:“可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的宮裡還有一個波吉亞。”
克希馬冷笑起來,他哆哆嗦嗦地想要保持身體的平衡,卻因為劇痛直接歪倒在地毯上,無法控製地發出呻.吟聲。
“你——你已經——”他斷斷續續道:“你也會——死——”
“總比你晚一點。”洛倫佐站起身來,抬腳踩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的屍體會被野狗吞噬乾淨,骨頭將掩埋在煤礦之下,永世被魔鬼之火吞噬。”他的聲音淡漠如在討論天氣,可踩壓的動作讓那侍衛發出窒息的急喘。
克希馬手中的匕首直接被人抽走,連腹腔中的長箭也被強橫地拔了出來。
越來越多的汙血開始往外流淌,他的眼神開始漸漸失焦。
“死了也好。”領主輕聲道。
海蒂看到兩個孩子的時候,心裡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等到了下午,我們就抵達佛羅倫薩了,”她安撫道:“馬車已經很快了,也許你們的父親還在碧提宮門口等著你們。”
洛倫佐的大女兒盧克雷齊婭已經嫁給了一位貴族,他的二子和養子都已經有十一歲左右,相處的頗為融洽。
這兩個孩子都是自童年起就在羅馬教廷接受學習和禮訓,麵對海蒂時也同樣溫和又親切。
他們的哥哥皮耶羅先前吃東西被嗆著,因為這事差點去見了耶穌,也多虧她出手相救才活了回來。
小孩們對戰爭都不太了解,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荒野的山雀還有狐狸上。
他們表現的放鬆而又快樂,與這混亂的世界仿佛毫無關係。
馬車一路駛向碧提宮,領主夫人已經等候了多時。
“洛倫佐還在辦公室裡,”她有些抱歉的解釋道:“最近的戰報太多了一些。”
海蒂下意識地看她身後其他人的蹤影,壓低聲音問道:“克希馬先生呢?”
“克希馬?”領主夫人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吃了有毒的漿果,前段時間已經不治身亡了。”
海蒂側身與列奧納多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戰爭的發生直接讓整個亞平寧半島都陷入紛爭之中。
神聖羅馬原本是善戰的獅群,但因為種種原因不斷分散流離,最終隻剩下孤立無援的羅馬。
如今羅馬號召著諸多公國為它而戰,而幾個勢力較大的城邦都想著分一杯羹。
十幾個大小公國混戰在一起,連戰局都難以判斷。
沒有無線電,沒有收音機,沒有任何可以傳遞消息的東西。
在等待著會見洛倫佐的那一刻,海蒂都在思考著無線電的事情——
如果她能夠與達芬奇坦白這些事情,拜托他利用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創造出無線電,這個世界的發展速度恐怕也會再一次被改變。
科學,經濟,統一,新教,人性解放——
要關注的事務實在太多了。
在等待的過程裡,海蒂低頭觀察著地麵。
她注意到宮裡的地毯全都被更換過,更加搭配這金碧輝煌的宮殿。
門扉的角落處有沒有擦乾淨的血點。
女人瞧見那淡褐色的痕跡時,隻垂眸笑了起來,不作任何疑問。
新的侍從是從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來的年輕人尼諾,他在看見她時下意識地臉紅了起來,隻退到一側行禮:“大人已經起來了。”
……起來了?
海蒂對這個說法有些不好的預感。
在她呆在舊宮的那些年裡,洛倫佐從不午眠,也不曾拖延會客的時間。
男人坐在辦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頭翻閱著文件。
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細紋。
那雙手上有並不明顯的傷口和齒痕,而且還在微微的發抖。
“洛倫佐?”海蒂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直接快步走了過去:“你怎麼了?”
領主深呼吸了一刻,還在努力保持著身體的穩定。
克希馬已經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體也在不斷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殺了四五個廚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換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馬死前詛咒的那樣,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場睡眠裡。
沉積的毒物在腐蝕著他的內臟,整個身體都在脫離控製。
海蒂回來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有責怪的想法。
如果她沒有執意去米蘭,早一點發現這些事物,他還可以為美第奇多留一些後手。
她回來的實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說,每一個小時,都與絞痛和鈍痛難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漸漸在變成煎熬。
……為什麼達芬奇還沒有把她帶回來?
……那兩個孩子他們找到了嗎?
“洛倫佐——”海蒂發覺他身體冰涼又發著薄汗,連聲音都驚愕了許多:“你在生病嗎?還是痛風又發作了?!”
“安靜。”男人壓抑著蜷縮起身體的欲望,打開了桌子的暗盒。
“比薩反叛了。”
“什麼——不,洛倫佐,現在你的身體要緊,我扶你去旁邊的長椅,我們先不要談論這些。”
他握緊了她的手腕,阻攔著這個徒勞無益的想法。
“我們的軍隊都被調到羅馬的前線去了。”他的聲音沉鈍而又沙啞:“摩德那公國和錫耶納的軍隊已經打過來了,一南一北前後夾擊。”
“我來處理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緊了自己的手腕,聲音裡沾染上驚惶和無措:“我去叫支援過來,至少米蘭那邊還有人——”
“……安靜。”他已經撐了太久,現在說每一個字都有些疲憊。
男人緩緩鬆開了她的手,把暗盒裡的戒指盒拿了出來。
海蒂看到那個木盒的時候如同被迎麵澆了一桶涼水,幾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裡麵裝的是什麼,卻又不願去驗證這個想法。
“打開它。”
她不斷地搖著頭,想要擺脫厄運一般的否認著一些事情:“洛倫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劇烈地咳嗽出來,海蒂下意識地掏出了手帕幫他掩住口鼻,卻看見了殷紅的血跡。
——是血!
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握著手帕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可洛倫佐卻好像早已看到許多次這汙漬一般,神情沒有任何變化。